第九章坠落与拯救:《复活》
1、一个关于坠落的故事
2、坠落是个慢性 病
大学生聂赫留朵夫是个单纯、诚实、热情,富有理想和自我牺牲精神的年轻人,接受了民 主主义思想的影响,反对土地私有的观点,基于“因道德而自我牺牲是最高的精神享受”的认识,打算将从他父亲名下继承过来的土地赠送给农民。对于男女之事,他认为“只有妻子才是女人。凡是不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都不是女人,而只是人。”
卡秋莎是他姑母的养女也是佣人。两人在青春萌动期相遇,预示他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一些事,果然在一次游戏中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就在那一瞬间,他们懵懂的心突然苏醒,爱情的火花被点燃了,从那时起,两人就被互相吸引起来。那时候聂赫留朵夫不仅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欲 望,而且一想到可能与她发生这样的关系,就心惊肉跳、羞怯万分。卡秋莎也象一切少女那样在爱情的梦想与憧憬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离别时他们已是恋恋不舍。
重逢是在三年后。这时的聂赫留朵夫已离开学校,走向军队,走向社会,走向成人,也是他走向享乐、走向邪恶,走向坠落的三年。他迷恋酒色、穷奢极欲、享乐成癖,却全不自知,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女人是他领略过的最好的玩乐用具”。在复活节的那天早晨,他俩又见面了,他又一次体验到那种“既没有自觉和理性成分,也没有肉 欲的成分”的爱情,随即又陷入野兽般的肉 欲的狂想。就在第二天的晚上,他一会儿走进姑姑的房间,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会儿走到门廊上,他身上同时存在的两种人,即精神人与兽性人在互相斗争着,终于兽性的人在他身上占了上风,他诱奸了卡秋莎。
坠落是个慢性病。小说列举了几个例子,比如当聂赫留朵夫读书思考社会问题时,大家就会觉得不合时宜,戏称他是“我们亲爱的哲学家”;相反他看爱情小说、讲淫秽笑话、看轻松喜剧,就称赞他,鼓励他。他省吃俭用,就说他脾气古怪,有意标新立异;他赌赙挥霍,花天酒地,则吹捧他风雅脱俗。他坚贞无瑕,并且想保持到结婚,亲人们为他担忧,以为他有病,后来他母亲得知他从同事手里抢了一个法国女人,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不仅 不难过,反而感到高兴。同样,他把一块面积不大的土地分赠给农民,不料却遭到亲友的责备,更让他沮丧的是,那些获得土地的农民不仅没发财,反而更穷了,因为他们好逸恶劳,开了三家酒店,索性不干农活了。面对这些他反抗过,争辩过,但还是屈服了,他开始向同僚们学习,象他们一样挥霍、放纵和胡闹,在坠落的路上他越走越远。但“在他的内心深处,知道他的行为很卑鄙、恶劣、残酷。一想到这事,他不仅无权责备别人,而且不敢正眼看人,更不要说象原来那样自认为是个高尚、纯洁、慷慨的青年了。”
3、羞愧的瞬间
《复活》在同类题材中之所以超凡出众,关键在于重逢之后的故事发展和人物命运。
十年后两人再次重逢,这时的卡秋莎已改名为玛丝洛娃,身份是罪犯。聂赫留朵夫公爵是高高在上的陪审员。
玛丝洛娃案件并不复杂。一个西伯利亚的富商到妓 院嫖妓,茶房卡尔津金和当过使女的包奇科娃见财起意,将毒药交给玛丝洛娃,骗她说是安 眠药,要她将安 眠药放到商人的茶杯里,结果商人被毒死。案发后两人贿赂律师将罪责全栽到玛丝洛娃身上。在法庭调查和问询后,大家都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案子就是这样的简单,但如此简单的案子还是出了问题,玛丝洛娃最后被判有罪,被流放西伯利亚。
聂赫留朵夫认出了玛丝洛娃的那一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震撼、慌乱,如坐针毡,唯恐她认出他来当庭辱骂,让他尊严扫地。想逃走,不能;直视,不敢。真希望她立刻消失。他羞愧了,对自己整个的生活状态感到羞愧。“在以往的十二年里,有一块可怕的幕布一直遮住他的眼睛,使他看不见那件罪恶和犯罪后所过的全部生活。如今这块幕布在飘动,他已偶尔看到了幕布后面的景象。”一旦遮羞布揭开,自己的内心是那么肮脏和丑恶。他能不羞愧吗?离开法庭后想到被他毁灭的玛丝洛娃,他难以入眠。当年他在占有了卡秋莎以后,把一百个卢布塞给她的情景象噩梦一样纠缠着他,“只有流氓、无赖才干得出这种事来!我……我就是无赖,就是流氓!”他大声说。其实何止这一件,还有跟玛丽雅的关系……只不过对卡秋莎的行为可说是登峰造极罢了。当然了,如果不是专注于自己的灵魂,他是很轻易地就能将责任推卸给社会制度的,但是他不能。在羞愧的巨大压力下,他迫切希望斩断与过去的关联,洗刷灵魂上的污点。
玛丝洛娃早已不是当年的卡秋莎了,她被欺骗、被诱奸,被抛弃,值得人们同情,但她自暴自弃,甘于坠落,又不值得怜悯。她不仅不以妓 女的身份为耻,似乎还觉得心满意足,甚至引以为荣,在那些靠苦力吃饭的人面前,她更有一种莫明其妙的优越感。在被各种人需要的感觉中,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觉得自己重要,自己的人生有意义,没觉得自己坠落。当她认出聂赫留朵夫时并不象他想的那样激烈,既然认为所有男人都是如此,自己的命运就该如此,既然他愿意为她花钱,就让他花呗。她认定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毕竟这个男人给过她一百卢布,在她落难的时候又主动来看她。第一次见面她的表现让他心寒,几乎认为自己的赎罪念头是多余的,但他还是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因为他更清楚是自己的坠落才将她推进这丧尽廉耻的深渊。第二次见面他依然固执地请求她饶恕,主动提出与她结婚。一番嘲讽、怒骂和讥笑之后,她发现他与她结婚的念头竟是真的,她的心灵受到前所未 有的震动:既然他认为当年的行为是罪恶,那么自己算什么?难道自己天生就是个坠落的女人吗?难道当年的献身就是为了那一百个卢布?就在这一刻,羞愧之心重新回到她身上,聂赫留朵夫的真情触动了她,开启了她心灵复苏的生命历程。第三次见面时,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愿意听从他的一切想法,到医院当了一名看护,戒了烟酒,变得勤劳、纯朴起来;在与政 治犯相处时,她那勾 引、放荡的眼神也消失了,在男人面前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故意卖弄风骚的样子。当然这只是一个起点,复活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
4、谁救谁
玛丝洛娃是无辜的,参加审判的检察官、法官和陪审员们都非常明了这一点。但他们谁也没有把她的命运真正放在心上。或者心不在焉或者疏忽大意,或者心存恶意,众人的麻木、敷衍、推诿,甚至幸灾乐祸,共同造成了玛丝洛娃被判“褫夺一切公权,流放服苦役”的错误判决。
一直浑浑噩噩的公子哥聂赫留朵夫在目睹了法庭的荒诞不经后,内心受到极大震撼,羞愧难当,也后悔不已。他再也坐不住,再也不能袖手旁观,决心将玛丝洛娃从火坑中救出来。虽然他已坠落到某种地步,但身上始终流淌着自由、平等、民 主与博爱的血液,没有彻底放弃对道德与伦理的敬畏之心。与卡秋莎的重逢,极大地震撼了他麻木的心灵。他不能无视这个女人的苦难,因为这个苦难的始作俑者是他自己,他不能袖手旁观。玛丝洛娃的出现终结了他醉生梦死的生活,开启了他灵魂复苏的艰难历程。他要向她忏悔,要不惜牺牲一切同她结婚,来达到道德上的完善,来弥补他的罪过;他要改善她的目前处境,要为她翻案;翻案不成功,就与她一起上西伯利亚。
在拯救她的过程中,他发现玛丝洛娃只是千万个被损害的不幸者之一,还有数不清的人们承受着更为悲苦的不幸。他逐渐认识到,罪恶不仅源于人性,更源于社会制度、与人民为敌的政府、邪恶的法律、虚伪的宗教、贵族们对土地的非法占有……他的努力都是徒劳,他改变不了这个庞大的政 治与官僚体制。他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你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你,就象他救不了玛丝洛娃,玛丝洛娃也救不了他一样。他越来越深刻地认识社会的 同时,也越来越深刻地认识了自己。这就是牺牲的价值。在救赎的过程中,他越来越发现,应该被救赎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在不断发现社会罪恶的同时,也越来越看到自己的肮脏与罪恶。从拯救玛丝洛娃开始聂赫留朵夫最终走上自我拯救的道路。
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每个人都是有局限的,每个人身上都有罪恶的因子。唯有自己拯救自己,自己审判自己,自己完善自己。
旧的聂赫留朵夫死了,聂赫留朵夫新生了。他的良知复活了。
5、如此荒谬
作为现实主义小说大师的托尔斯泰,对俄罗斯社会做了深刻的展现、剖析与批判。总体看小说的格调是阴郁的,氛围是压抑的,理性色彩很浓,是一部很厚重的小说。它写的是俄罗斯,折射的却是人类的困境,包括道德的困境、宗教的困境、制度的困境、文化的困境、生存的困境。
小说集中提示了俄罗斯社会官僚体制和法律制度的荒谬。首先是荒谬的、无所不在的官僚体制。法庭审判是一出荒诞剧。法庭上众官员没有一个是认真负责的,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就这样被一群尸位素餐的司法人员,按照合法的审判程序,依照既有的法律条款,光明正大地判了谋杀罪;地方法庭如此,枢密院也是草菅人命,不去审查案情的是非曲直,不去关注活生生的事实和如山的铁证,却围绕法律引用和解释争论不休,当然发现不了地方法院的纰漏。即便呈文送到皇帝陛下,也仅被“恩准”把“苦役改为流刑”。这么一桩简单的案子,从下到上,从起诉的检察官到审判官,竟然将错就错,一错到底,真是荒唐无稽。谁在为这样的荒唐负责呢?大家都是公事公办,照章办事。每个人都是体制的一个环节,人人都在作恶,但人人都不用负责,没有人追究你的责任,也没有理由来追究你的责任。
其次是法律的荒谬。法律的荒谬首先表现在惩处罪恶的法律是由罪恶的人所指定,维护公平与正义的法律却由破坏公平与正义的人所笼断。
6、带自己走出泥泞
聂赫留朵夫生活的世界是个罪恶的世界。从政府部门到司法机关,从禁卫军到警察,从教会到宫廷,从农村到城市,从彼得堡到西伯利亚,到处都充满了坠落。更让人忧心的是,这种坠落已经成了社会成员的生活常态,人们对此已经无知无觉,习以为常。摆脱罪恶,消除苦难,这是人类永恒的梦想。先哲们提出过无数的设想与思路,先行者们也做过无数的实践与实验。托尔斯泰不认为有一个一步到位的最终解决方案,他反对暴力,反对以暴制暴,更反对以恶制恶。他主张“宽恕”与“博爱”。
聂赫留朵夫认识到:从人性上看,每个人都有邪恶与坠落的可能,谁也不是圣人,所以谁也没有资格去拯救他人。人最该做的,就是自我拯救,带自己走出泥泞。
完善自己是对的,影响他人也是应当做到的。从对人的作用这一点上说,与向河渠比,谁胜谁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