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4月24日
今天干部通知我休息，我的班次给一个新从大组上来的值班犯人顶替了。
每一个服刑人员都是如此，不管你处在哪个改造岗位上，刑满前的最后两天都会给安排休息，这也是这个地方很人性化的一个举措吧，目的就是让马上走出监狱的犯人利用在监狱里的最后两天时间把自己修整修整，以一个新的形象走向社会。
今天和明天我要休息了，在今天和明天这两天的时间内，有关中队里的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我去做了，我只管好好休息，收拾收拾自己，然后再收拾自己的那些东西打包，准备着后天启程回归社会。
听到干部让我休息的安排，我说不出自己这个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心里总有一种想要放声痛哭的冲动。我不知道这种冲动是缘于激动，还是缘于青春被葬送在这儿的悲哀。二十三岁，多么美妙的青春年华，多么珍贵的人生起点，我就这样在这个起点上走进了这个地方，踏上了这段耻辱的人生旅途，把自己这段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推进了这样一个灰色的世界，开始用晦暗的色彩记录自己这段不可言说的人生轨迹。六年时间说不上漫长，也说不上短暂，但就是这样的六年光阴将自己原初的梦想侵蚀得支离破碎，将自己的青春耗蚀殆尽，将自己的人生轨迹延伸到这样的一片沼泽。摆脱这样的沼泽重新踏上社会，我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在二十三岁和三十岁之间，我失去了什么，我又是在怎样地活着，又是怎样的心境，别人无法知晓。这一切的一切，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在这六年当中，在这不堪回首的六年当中，我庆幸自己以超人的毅力走过来了，饥饿、折磨、劳累、辱骂、侮辱，以及非人的虐 待，我都经受过。在这六年当中我认识到了世人无法认识到的最丑恶的东西，刁钻、欺诈、野蛮、专横，等等。在这六年当中，我真正感受到了孤独、无助、无望、寂寞、无奈，甚至是绝望。在这六年当中我是在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拖着疲惫得几乎奄奄一息的自己艰难地一步一步挣扎着向前走。在这六年当中，在这与禽兽为伍的六年当中，我时刻在用心底的声音，用生命深处的声音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忍耐，要用最坚实的脚步把自己拖出这场灾难。……，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一切都要彻底结束了，新的一切就要开始了。
走出这个地方，这里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与自己再也没有任何的牵扯，自己也不会再去回想自己在这里面发生的一切，一切都会像梦一样彻底结束在自己醒来的黎明。
几个处得来的同犯与我叙别，他们几乎问到同一个问题——回到社会上之后干什么。我只能向他们摇头，即将踏进去的社会现在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自己也没有什么技术，回到社会上该做什么，我现在是一点儿打算也没有。
这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还在大组里的几个老乡情理上我也得跟他们有点儿交代。
“老乡，教你一招吧，关键的时候到社会上能用得着。”新犯人组的一个老乡对我很有些恋恋不舍，见我说不知道走向社会之后干什么，就悄声告诉我，“迷 魂药，关键的时候用一次，弄个三万五万的。这东西说起来很玄乎，其实配方很简单。”
我也很清楚老乡是一番好意，但我还是笑着向他摇了摇头，这样不是正路上来的钱我不想再花。在这个鬼妖混杂的地方，什么五花八门的人都有，什么各种歪门邪道的技术都有。但是，即便是在这个地方，要想能真正学到这些技术也不容易，没有付出，没有诚恳，别人即使有他人不可企及的妙处，也不会轻易透露出来，更不用说会传授给你。今天老乡愿意这样慷慨地教我，那也是因为我平时对他们几个尽到了一个老乡的情意。
对于我的摇头，老乡很不解，他皱起眉头不认识似的紧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然后苦笑着自我解嘲地摇了摇头。
接下来，也有人愿意向我传授万能 钥匙的配法，还有什么春 药的配方，等等，我都笑着回绝了，因为我这辈子不愿意再度来到这个地方。
“尧值班，我想托你一件事儿。”杨思有些畏畏缩缩地向我说，“这些日子你照顾我，为我买烟也花了些钱，可我这个时候还不上你这些钱。”
我向杨思笑了笑，说：“我帮你，原本就没想你能还上这点儿钱，就是我觉得你家离这个地方太远，远离家乡十万八千里一个人落到这样的一个地方太落单。”
“这两天我准备了几封信，等你走出这个地方的时候帮我发出去。在这几封信里我都提到了你，如果出去之后你实在混不下去了，打这几个电话，到时候他们会帮你安排出路。”说着杨思塞给了我一个纸条，“把这个你也放好了。”
我接过杨思的这个纸条看了看，纸条上写了几个电话号码，每个电话号码后面都写了一个姓氏。
“你也知道我是做走 私小汽车进来的，你回到社会上之后真的无路可走了，你打这几个电话中的任何一个，接通了你就直接按姓氏称呼他们老板，然后提我杨思，他们一定会想法帮你的。另外，那两个写着我杨思名字的是我父亲和我哥的电话，我父亲是我们那儿市政工程局的一个领导，我哥是我们那儿财政局的一个小领导，我的信他们能接到了，到时候你去我们当地也行。”接着，杨思把他父亲和他哥哥的名字说给了我，“我进这个地方一直没有与家里人联系，估计至今他们也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
我笑了笑，公安机关在对我们这样的人羁押的时候会通知家里人，来到这儿之后，监狱机关也会公函通知服刑人员的家属，至于杨思说他的家人可能还不知道他在这个地方服刑，这一点对于那些不了解这些程序的人来说，可能还说得过去，但是我不相信，因为我知道这些程序。杨思的家人至今没有来看杨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路途太遥远，来回就是从祖国最南端到最北端的距离。
“明天晚上我把信交给你，今天晚上我还有一封信要写，明天晚上一起交给你，出去之后请你一定要帮我发出去。他们在接到我的信之后，准会有人过来帮我一把的。”杨思很肯定，同时也把他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就在杨思与我说话的时候，忽然值班犯人在大院子里喊杨思，说是干部找杨思谈话。
听到值班犯人的喊，杨思马上再次告诉我明天晚上他把他的几封信交给我，然后就出了监舍。
“回到社会上之后学个手艺，或者找个正经八百的差使，歪门邪道的事情就别再招惹了，这个鬼地方，太他妈的不是个人待的地方！”杨思离开他们的监舍之后，王全递过来一支烟说，“以前要是知道这个鬼地方这样损人，咋的也不会去做那些事情。”
“是啊！以前年轻气盛阅历浅薄，什么事情都觉得无所谓，经历过这个地方之后才真正懂得那句老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要是当初能把老人们的劝诫当那么一丁点儿的回事儿，也不至于来到这个鬼地方。”我接过王全递过来的烟，笑了笑说，“以前我们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老人们在我们面前所说的一切都是啰嗦，心里还会很反感，更没有多少人会在意他们的啰嗦。经历了这场官司才发现，老人们以前在我们面前所说的一切都是生活的真经。”
“唉，是啊！”王全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当初我父母说我，我还跟他们犟嘴吵架，现在经历了这个鬼地方，想起这些都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回到社会上，再遇到什么事儿一准不会像以前那样脑子一热啥也不考虑了，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堑吃得太大了。”
“要是人真的有轮回的话，这一堑吃得能记住几辈子！”我苦笑了一下。
我和王全还在说话，杨思从外面进了监舍，马上就情不自禁地说他要搬进菜园组了。
春耕编组杨思没有被照顾进菜园组，怎么今天忽然干部通知要他搬进菜园组了呢？不由得我马上这样思忖起来，是不是干部真的发现杨思的身体已经不能适应大组里的繁重体力劳动？或者另有什么原因？不过，很快我就不再思索这个，因为这里的一切很快就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杨思能被照顾到菜园组，也算是他杨思在这里面的一份造化，如果让他杨思继续留在大组里，估计这个三夏还没有结束，他杨思就会倒下了。
杨思疾快地卷好自己的铺盖，抱起铺盖卷儿就出了这个监舍去了菜园组。
杨思离开了这个监舍去了菜园组，这让这个组里的很多犯人很羡慕，有人开始私下里议论这中间的原因，有人说杨思的身体马上就要彻底垮掉了，是中队干部看在眼里然后通过队委会研究决定把杨思放到菜园组去。也有人说杨思的父亲是一个官员，很懂得官场之道，这中间虽然不现身在这个地方，却能暗下里把杨思的事情办得不显山不漏水。更有人说是杨思进来之前是做小汽车走 私的，进来之后没有把他的同伙供出来，自然他的同伙会感激他杨思，但又担心过来看望杨思会出现意外，就大把花钱找到这附近的人物与杨思走个人情。等等。他们的议论并没有什么依据，杨思的身体眼看就要经不起再有什么折腾，这是这个中队所有人都能看得见的事实，依我的推断来说，杨思进菜园组是干部考虑到他的身体给与他的照顾。
杨思把铺盖搬进菜园组之后很快又回到了这个监舍，因为他吃饭的家伙什儿还在这个组的碗柜里摆着，即便是他进了菜园组，吃饭还是需要吃饭的家伙什儿，他不能因为被照顾进菜园组了，吃饭就不需要吃饭用的钵子和筷子了。他从碗柜上取下他的饭钵子和筷子，唯恐在这个监舍多留片刻就会再也走不出这个监舍似的又匆匆离开了这个监舍，在他经过我的身边时，他停下片刻，再次请求让我明天别忘了他会交给我几封信让我带出去。
杨思离开了这个监舍，这个监舍很快就安静下来，但这样的安静其实并不平静，这个小组里的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在波涛汹涌地盘算着自己在这个地方的前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