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菜被端上桌时,饶是董承龙也算见过些世面,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盘中横陈着数根粗细均匀的肉棍,瞧模样,应是取自某种动物的前肢,就这么齐崭崭截断,未经任何烹煮,白花花、软耷耷地垒在一处,不见丝毫热气,莫说色香味,单是那卖相,便足以令人望而却步。
副食更是惊悚非常。一片色泽暗沉的肝脏被利刃划开,血水淅淅沥沥地渗着,腥气扑鼻而来,直往人鼻腔里钻;旁边,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盛在白瓷盘中,那鲜艳欲滴的红,在素净的底色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浓郁的血腥味儿弥漫开来,几乎要将这屋内的空气都染成赤色。
因白槿宜身为女子,此次饭食并未准备酒水,不过高门大户行事皆有章程,既不饮酒,自当以别样饮品代之。但见一只大碗置于桌上,内里液体浓稠似血,红得扎眼,瞧着便叫人心底发怵。
董承龙自幼生长于豪门世家,耳闻目睹间,知晓大户人家饮食喜好各异,不乏诸多 “别出心裁” 之举,可这般满桌血腥、仿若屠宰现场的阵仗,却实实在在是头一遭见识。眼前这些食物,几乎清一色生猛模样,血腥气四溢,莫说是动筷入口,单是看上一眼,便足以让人心惊胆战,又怎堪用来招待宾客?
他心下暗自揣度,难不成这是某种餐前的特殊仪式?槿儿妹妹如此安排,莫非要当着客人的面,展示一番即将下锅烹制的食材?董承龙一面暗自狐疑,一面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白槿宜,试图从她脸上寻得些许端倪。
白槿宜岂会不知他心中所想,却故作不见,只稳稳端坐,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尊精美的玉像,神色安然,任由身旁的寸心为她仔细铺好餐巾,再逐一整理好餐具,举手投足间,不露丝毫破绽,仿佛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寻常家宴。
在董承龙惊疑不定的注视下,白槿宜素手轻抬,不疾不徐地夹起一根肉棍,置于自己面前的餐盘之中,继而拿起小巧锋利的餐刀,轻轻切下一段,那动作优雅从容,犹如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紧接着,又启朱唇,将那截肉缓缓送入口中,轻轻咀嚼起来,一时间,牙齿与肉皮摩挲的嘎吱嘎吱声响彻屋内。
“唔…… 兄长怎的不动筷?小妹早说过不必客气,快快品尝才是。” 白槿宜腮帮子微微鼓起,边咀嚼边含混不清地招呼着董承龙,言语间尽是热情。
“啊…… 好……” 董承龙干涩地应了一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手僵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他瞧着白槿宜那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心中的猜想轰然崩塌。直到此刻,他才彻底明白,眼前这一桌子令人毛骨悚然的物事,哪里是什么餐前展示,分明就是实打实的正餐。
而更让他惊得合不拢嘴的,是这位平日里养尊处优、娇柔温婉的白槿宜。他委实难以想象,这般柔弱似水的妙龄少女,怎就能如此面不改色地将这些血腥、粗粝的食物吞入腹中。听闻在遥远的北漠,有一支名为乃蛮的蛮族,他们不循礼数,不食五谷,逐水草而居,惯常生食肉类。
这样一对比,面前这位娇俏的少女,似乎竟也有着不输乃蛮人的彪悍!人家不仅吃,还吃的津津有味儿,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少女那张娇美无俦的俏脸上,从始至终都没见有半点波动,仿佛是在说‘这些都是小场面,老娘一贯如此!’
董承龙被这一幕深深震慑,他无法拒绝她的盛情邀请,但又实在没有胆子去碰餐盘里的物事,无奈之下,他只能强咽下不断上涌的唾沫,眼巴巴地干坐在那儿,活脱脱像一只被抽去了脊梁骨的哈巴狗,满心窘迫。
“兄长为何老是不动筷子,莫非是嫌弃菜品不合口味?” 白槿宜将董承龙的窘态尽收眼底,心中暗自快意,嘴上却仍故作关切地追问。这般追问还不够,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玉手轻拍桌面,发出清脆声响。
“哎呦,瞧我这记性!” 白槿宜柳眉微蹙,佯装懊恼道,“怎把如此重要之事给忘了,兄长可是头一次登门做客,理应好好款待才是。” 言罢,她目光一转,看向寸心,面上带着几分嗔怪:“你这丫鬟,平日里懒散惯了,怎就不知提醒厨房今日有贵客在?”
寸心心领神会,赶忙低下头去,怯生生地应道:“小姐责备得是,只因您未曾额外吩咐,奴婢便依照往日惯例,叫厨房做了一份,确是奴婢思虑不周。”
“罢了罢了,你且再跑一趟厨房,告知他们本小姐今日宴客,需得另做几样精致菜肴送来,切莫只顾着我一人。” 白槿宜转头看向董承龙,神色间满是歉意:“兄长,这般安排,您可还满意?”
“啊…… 甚好!甚好!” 仿佛听到大赦纶音,董承龙忙不迭地出言应和,声音里难掩激动。他满心以为,自己终于能摆脱眼前这 “噩梦” 般的饭局。
可寸心却仿若未闻,依旧直挺挺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还不去?” 白槿宜见状,眉梢微微上扬,声调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许。
“回小姐,老爷定下的规矩,您是知道的,日中一食,过时不候。奴婢不敢擅动,生怕乱了家中章程。” 寸心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蚊蝇嗡嗡,透着几分畏惧。
‘什么?’董承龙一下子就毛了,其实他也是被逼急了,在寸心话音落地的一刻,他那颗本就不太好使的头脑,忽然焕发出平日不曾有过的灵光。
‘你这下人太放肆了,怎么连主人的话都不听?’
‘我父亲与你家老爷是老相识,你快到厨房去,只说是你家小姐的贵客,就算叫他给知道了,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这等有理有据,条理清晰的话语,几乎没怎么经过思考,便在董大少的腹中酝酿完成。他蓄势完毕,正要张机待发。
白槿宜却仿若未受丝毫影响,只是淡淡地轻点了下头,轻声吐出三个字:“那好吧!”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地劈在董承龙头顶。他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原本冲到嘴边的狠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当下愣在原地,张大了嘴巴。极似一只错愕的公鸡,刚打算鸣叫,便被白槿宜一把扼住了咽喉。
白槿宜微微坐正身子,神色间透着几分正色:“咱们这般门第,平日里行事最讲究规矩方圆。何时上菜、如何上菜,皆有定法,断不可随意更改。兄长出身名门贵胄,这其中道理,自是不必小妹多言。既厨房不便,咱们今日便且将就一番吧。” 她这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却字字千钧,一下下敲打在董承龙心上。
“小姐,如此这般,会不会有些失礼?” 寸心适时地插了一句。
董承龙张了张嘴,心想说‘这样弄的确失礼,全阖州顶数你们白家最失礼,简直是失礼他妈给失礼开门,失礼到家了。’如果对面坐的人不是白槿宜,他立马就要掀桌子走人!
但白槿宜又是一记强有力的闷拳,打的董承龙当场内伤。
“哪里会?”
少女笑意盈盈,素手指向董承龙:“我一片真心,不过是偶然疏忽,未曾周全考虑,绝非故意为之。再者说了,兄长乃董大将军的嫡亲子嗣,世人皆知董大将军胸襟宽广、气度不凡,兄长身为将门之后,又怎会是那等小气之人?常言说得好,老子英雄儿好汉嘛。”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直勾勾地盯着董承龙:“兄长,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啊?啊!!!” 董承龙顿时被她点中了‘穴道’,木然地点了点头,嘴里机械地应道:“没错,我自然不会……” 此时此刻,他已然彻底没了主意,无论白槿宜再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只能如同牵线木偶一般,全盘接受。只因她那句 “老子英雄儿好汉”,即便满心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打肿脸充好汉。
可桌上那一堆血腥狰狞的食物,依旧如噩梦般横亘在他眼前,他实在没有勇气伸手触碰,却又不能就这么干坐着,一时间,只觉尴尬万分,进退维谷。
白槿宜将他的窘迫尽收眼底,心中早已是乐不可支。这一场精心策划的好戏,可是她费了不少心思,专为董承龙这登徒子量身打造。算上今日这一遭,她已然接连 “作战” 三次,且两战告捷,积累了不少 “实战” 经验,如今这 “战术” 运用起来,愈发得心应手。而这场令人毛骨悚然的 “饕餮盛宴”,其灵感正源自此前她与寸心商议时的几句气话:“姑奶奶非把你脑袋揪下来当马球打不可。”“好像把本姑娘生吞活剥了,也难以抵消他内心中的饥渴。” 她心思机敏,不过略一思索,再加以巧妙运筹,这一场热辣滚烫的 “惩戒大戏” 便新鲜出炉。
眼下看来,这场戏码已然初见成效,董承龙再也不敢拿他那双贼溜溜的眼睛,肆意地瞄向白槿宜的胸口。不过,在白槿宜心中,这还远远不够。她暗自打定主意,非得让这臭贼对她彻底死心,往后只要一听到她的名字,便头皮发麻、望风而逃才算大功告成。
“唔,今日这肉的品质倒是上乘,口感鲜甜,肥而不腻,最难得的是,血腥味儿较以往淡了许多!也不知是如何烹制的?” 白槿宜略作一顿,再度悠然自得地夹起几片肉,放入口中咀嚼起来,一面嘎吱嘎吱地大嚼,一面兴致勃勃地发表着自己的 “美食感言”。
寸心便即接上话茬:“禀小姐,这是厨下的火夫特地远赴漠北,耗费心力学来的。乃是仿照乃蛮人掏心宰牲的手法,先将猎物四肢朝上,再以锋利小刀在其胸口精准划开一道口子,最后伸手探入猎物的胸腔,以手指掐断它的心脉。这般宰法,猎物不会遭受过多痛苦,且血液尽数吸收在肉里,故而味道才会如此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