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2月10日
晚间宁国进工棚时给我带回了一份很丰盛的炒菜——红烧肉。自打我进了工棚之后,我的每一顿炒菜都是宁国从场基上带回来的。不管怎么说,与宁国和霍邱两个人在一个小灶上吃了那么久了,中间的油盐酱醋都不费他们两个操心,我进了工棚之后他们两个就进来跟我说了,我的余刑也不长了,不值当的再弄什么炉灶,以后每天的炒菜他们两个在场基上炒好了,然后有宁国带回工棚来。我不在场基上了,他们两个就不是那么方便了,油盐酱醋这些东西也不会那么随心了。
“知道你喜欢吃肥肉,这两天我找了大伙房的两个伙计,想办法给弄了些肉出去,今天就给你烧了这么些儿。”宁国把这一钵子的红烧肉往我面前一放,低声向我说,“这两天干部让我夜晚出去到场基上值班,我也想着办法弄点儿头绪换两条烟,保证着在你刑满之前,还像你在场基上一样,天天有肉吃,每天有烟抽。”
“别想那么多,你跟霍邱能在场基那一块稳稳当当地呆到刑满之前就行。我在工棚里怎么样都行,大伙房里的菜也一样能吃。”我瞅着宁国,小心地安排着他说,“场基那块儿看着很平静,其实有很多双眼在瞅着,千万不能乱来。”
“这个我知道。”宁国点了点头,看着我,很不解地问,“今年过年的探亲假你不回去了?”
我摇了摇头,笑了一下说:“不回了。过了春节要不了多久就刑满了,没有必要来回折腾一些费用。我都考虑过了,来回折腾,这一个春节期间的半个月的假期没有几千块钱下不来。再有四、五天就是年三十了,正月十五一过就是阳历的三月份了。我四月二十六号刑满,回去过年这几天又能咋的?”
“你这样考虑也对。”宁国听了我的话,琢磨了一下,点着头说,“反正时间也不长了。你要是不回去过年了,我就和霍邱在外面多想点儿办法。”
“也想家啊!现在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的觉,直接就是睡不着了。” 我摇了摇头,紧盯着宁国看了一阵说,“年前什么也别想着准备了,稳稳当当地过这个年。再说了,春节期间大伙房加餐,没有必要再准备别的什么东西。”
宁国琢磨了一下,向我点了点头,继而说:“你说这干部也怪了,你这进工棚也有几天了,场基上到现在没有调过去一个负责的。”
“那样吧,明天你想个办法找队长把催芽房门上的钥匙要下来,那里面还有半水桶猪油,还有两蛇皮袋子的鱼干子,另外还有腌的一些咸肉。这些东西也够咱们过一个年的了。”我看着宁国说,“要不,你就想办法把锁给弄开,把这些东西拿出来之后再给挂上。催芽房门上的锁小,也好对付,别做得太明显就行。还有,要不你就从催芽房后面的放水洞子里钻进去,把那些东西给拿出来放到你工具房里去。”我很清楚,干部让我进工棚是一个突然的决定,主要是因为二中队那个脱逃的犯人。如果不是二中队那个犯人脱逃,我很有可能会在场基上呆到春节后的春耕编组。场基上到现在干部也没有从大院子里调个人过去,估计是干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说话间值班犯人在大门下喊着“开饭了”。作为中队的勤杂和职务犯人,似乎约定俗成了一种特殊的待遇,打饭也好,查人数也好,无需像大组犯人那样慌忙着出门排队报数。听到值班犯人在外面喊着要开饭了,宁国找到我们两个的饭钵子就出去打饭了。
宁国在社会上也算是一个孤儿,跟着一个好心的修理摩托车的师傅学了一手很好的修理摩托车的手艺,后来因为跟别人一道偷了几辆摩托车就进到这里面来了。从他到工具房之后到我进工棚之前,虽然有几天的日子我们不在一个小灶上吃饭,但是,那也只是因为闫天的缘故,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矛盾,甚至有一种彼此分不开的情结了。
“尧克,看,还是你混得好,进工棚值班了,每天都有人把菜给你烧好了送进来。”旁边的值班犯人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或者是讽刺,这样摇着头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算是对他的回答。这人呀,都会说敬别人一尺,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想着别人的一丈了,因此也就往往得不到那一丈。不管是在这个地方还是在社会上,都是如此。有私欲的付出并不叫付出,只能叫取巧的投资。一旦这样的付出被人看出了目的,最终的结果只会与自己的愿望相违背了。
宁国打回饭之后,我们二人围着那一钵子的红烧肉相面而坐,开始了我们的晚餐。
“想没有想过回去之后干什么?”忽然,宁国这样问我。
“想过,但不知道干什么。不像你那样,有修理摩托车的手艺到社会上就可以谋生。我什么技术也没有,走向社会之后自己又能做什么?”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在这个地方呆了几年,也被社会抛下了几年,现在 的社会状况会是什么样子,我一无所知。前些日子让武大姐给我从社会上买了一套《AAA英语》,想强逼着自己给自己充电,但是自己已经静不下心了,睁眼闭眼都是将要面对的社会,尽管将要面对的社会很模糊,但还是止不住就这样想着。
“我倒觉得你回去之后先学电脑,听他们说,现在电脑这一行在社会上很吃香。你有文化,肯定学得快。”宁国向我这样建议说。
“真他娘的净是事儿。”这个时候古老妖一肚子不满地从外面走进来,嘴里这样抱怨着说,“这个大镣,不知道又想到哪一出儿了,又要绝食。刚到中队那阵,干部拿他也没辙了,绝食五天滴水不进,是干部让给他输葡萄糖水保了他的性命。咱们中队也真是,净鸡八这事儿。原先一个非洲闹着说自己有余罪,折腾得干部比屁股后面失火了还忙,又是报案又是发公函的,闹了半天是假的。这又来了个五进宫大镣,劳 改谱子比干部的谱子都厚,刚开始就是不出工,就是绝食。干部给他把大镣砸到脚脖子上,整个人就开始吃饭了。你说这怪不?我就感觉我的劳 改谱子够厚的了,愣是没有想到他这么怪。这不,也不知道又因为什么事儿,又闹情绪说要绝食。我刚从队部回来,干部让我去跟大镣谈谈,看他大镣是什么意思。我这是倒了霉了,缠手的事儿干部都让我去做。”
其实,我想,这个因为脚脖子上给干部砸了一副大镣被人们喊成“大镣”的五进宫,原初绝食要的就是脚脖子上的大镣。有了这副大镣在脚脖子上拖着,就不可能再到大田里干活儿了,干部也只能给他安排一些轻巧的任务。眼下这个大镣跟着菜园组了的那些老弱病残每天晃晃悠悠地出进,出来进去两手往上拽着脚脖子上的大镣哗哗啦啦地响。这个时候他又闹着要绝食,不知道他心里又在琢磨什么。五进宫了,抗拒改造的策略高得让人捉摸不透。
我刚放下手里的饭碗,大门下的值班犯人过来通知我,说是柳干事找我有事儿。我慌忙跑出杂务组监舍,柳干事已经在大门下等着我了。
“你到新犯人组把何金喊出来,带他接见去。”柳干事见了我,马上吩咐我。
我喊上新犯人组的何金,就跟着柳干事去了队部。
来接见何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满脸的尘土加上已经显得暗了的天色,让他看上去是一脸的疲惫和沧桑。
何金见了这名男子,马上就喉咙僵硬地喊了一声——“爸爸”。
何金的父亲没有答应,而是两眼的泪水一下子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流下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没到伤心处。看到何金的父亲这样流泪,我的心一下子震撼了,似乎我从何金的父亲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何金攀着父亲进了接见室,父子俩互相看了一阵,忽然父亲抬手擦了两下眼泪,很重地叹了一口气,抱怨着说:“我这辈子不知道咋的了,怎么能摊上你们这两个儿子!当初你们要是能听进去我的半句话,也不至于今天落到这样啊。你哥刚从这里面出去一年零三天,这又进来了!你们这哥儿俩,算是让我心伤透了。老话说,养不教,父之过。我这是养也养了,教也教了,咋的还是会这样啊?我是不是上辈子得罪你们哥儿俩了,这辈子你们哥儿俩这样折腾我啊!本来不打算来看你了,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你哥那儿我是不指望了,我也就权当没有他这个儿子,就看着你以后能不能改好了。”
我在旁边检查着何金的父亲为何金带来的那些衣物。
何金低头听着父亲的话。
何金的父亲沉默了一阵,又是很伤心地长叹了一口气说:“为了能过来看你这一趟,在家受多大的委屈都没啥,几百里路我一路步行过来也没啥,一路上一天吃一顿饭更没啥,只要你能在这儿改好了,出去别再跟你哥似的,我受这些委屈都值得。”
何金听了这话哭了,我在旁边也流泪了。
“你写信说要我想办法给你带点儿钱来,说你在别人手下混日子,需要钱来打典他们。孩子啊,你错了,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你没有听你哥说过吗?在这个地方,你今天给了他十块,明天他就会想办法从你身上挤出二十。要是你能满足他们的欲望,保证你在这里的安全,我回去之后就算是砸锅卖铁,也给你送钱过来。在劳 改队这个地方,你不是在那些大劳 改手下改造,是在干部的手下改造。在这里你过的好坏,全都看你自己的表现。”何金的父亲紧盯着何金,很是郑重地说,“人,要是不知道争气,无论家里人怎么去帮助他,都没有什么用,你哥就是你的镜子。”
我不由得敬佩起何金的父亲来。
柳干事催着要我结束何金父子的接见,因为天色也已经很晚了。
何金的父亲很果断地转身出了接见室的门,身影也很快在暗下来的天色中模糊了。看着他这样果断得近乎冷酷地离去,想到他刚看到何金时的流泪,我真正知道了什么才是父亲,什么才是真正的父爱。
带何金回工棚的路上,何金很难为情地向我说着一些道歉的话,说什么他父亲也没有带什么东西过来,让我白白地带他接见一次。我笑了笑,告诫他说,我什么东西都不要,只要他能记住他父亲的那些话就行。其实,带他过来接见是干部给我的任务,并没有什么情分在里面,他也无需用什么来感谢我。
进了工棚大门,几个值班犯人一下子都围了上来,嚷着要对何金带来的东西进行检查。
我很清楚检查的结果会是什么,两件新衣服将会不再属于何金,他父亲给他带来的那点儿吃的也会不再属于何金。有时候我也真想问问这些值班犯人,别人的家属过来接见一趟,是不是送来的东西理所当然地应该属于他们?可我不曾问过,也不会去问,在这个地方像这样的事情多了,已经司空见惯了,我的问并不能改变什么,只能招得别的值班犯人对我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