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回到宿舍他会纠结起一帮人马找我麻烦,然而不,他要比我稳重的多。等到两个星期后——那时我几乎已经判定他不会再找我麻烦——他却出人意料地向我宣战。那是在下午的一节体育课,当时我们的队伍已经解散,开始自由活动,我也独自在操场上瞎逛。
就是这个时候,之前被我打哭的胖子靠近我的身后,向我说要对之前那事儿做个了结。他约我到宿舍楼之间,说是我们两个人要打一场,我反复地确认说就咱们两个人?他点头。等我真被他带到那里的时候,才发觉他三四个兄弟都在此地等候。见我过来,前拦后堵,团团围住。过程不必赘述,时隔十几年,那场景仍旧历历在目。我所应当讲的,到应该算是事后,事后这位胖子在我身后恐吓我,我不经吓,做了件耻辱的事儿,竟然跑去办公室告诉老师了。
同样时隔多年,这件事儿也被我长久地记忆。每当回忆起来,倒是兜了一篮筐的愧疚。我记得那天,听完他在背后撂下的狠话后,就去敲开了办公室的门。班主任一边喝茶一边听我讲述,等听我讲到我被群殴的时候他突然挥了挥手打断了我,说:他们揍你,你不会跑吗?这句话把我问得一阵愣怔,因为在我当时的意识中,根本没有这一说法。
我如实告诉班主任说我跟本没有这样想过。班主任仍在那里喝茶,一杯茶灌进肚子,让我继续往下讲,又让我去给他打水泡茶,我把水端来,他挥挥手让我回去:知道了,我会处理这件事儿的。
晚自习第一节课,我那茶饱饭足的班主任随着上课铃声而来。他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偏爱美和干净,常梳着精亮的油头,习惯在上完厕所后用湿巾擦拭自己的生殖器。那时我们年龄小,小鸡子长得不够大,偶尔觑见他那一大兄弟,总是想猖獗地笑。我的班主任就这样走了进来,他的脑子里装着今天下午我跟他说的事儿。他承诺我会给我处理。
这老师把那几个施暴者叫了出来,对他们一顿打骂和说教,并通过他的混账理论,推出我也有错。因此,他把我拉了出去,并且把我一顿痛揍。我承认我有错,然而我却看不起这位老师的做法,他是个聪明人,我从那个时候开始看不起这个聪明人。
这是我初中时第二次打架,由此再往前推,把时间熨到一年前,就能看到那时不堪入目的我。那时仍是因为傻子这两个字,我还是跟着这胖子打了一架。
这场架的结果很惨,他找事找到了我们宿舍,并在打斗中动用锐器,将我胳臂上一侧的肉给削掉,皮蜷缩起来。当时并未感到痛楚,不知道自己负伤,直到看到血从手臂流了下来,眼睛往上觑,才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伤口。赶到医务室包扎,护士说缝不上,毕竟皮肉翻转的太大,因此只能让其自行生长,最后开了药方,叮嘱我隔天到此打吊瓶,这才离去。
累赘地讲这些,实在是因为要引出我的一件蠢事儿。按说这胖子给我惹了不小的麻烦,并且对我恶语相加,我应当特生气,可当见他道歉的时候,又什么气儿都消了,当时他给我讲了一堆道理,并说要给我报销医药费,我竟然对其生出了感激之情。并且在他的循循善诱下答应要给他作掩护,就说班主任问到怎么回事儿的时候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意外身上。我真的这样照做,并在老师让他回家反省时为他求情,可在日后医药费结账的时候,他却又说只付一半,另一半我自掏腰包。当然后来仍是他付,然而我却总有点儿愤怒和心惊。
初中喊我傻子的,不止这胖子一个,然而我总是逮住这胖子去揍,也还是有一定原因的。像我这长久以来,不愿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人,其实对所谓外号并不在意。他们去讲他们的傻子,我不去应,并且不出现在他们的视野,这外号变成了空气,至少是雾。想要罩在我头上,然而我却总是东躲西藏。当时我自然是这样想的,但到了后来,就总觉得这雾慢慢地把我圈住了,我逃不掉,逃到哪里都有着一团雾,众人听到傻子,也会想到我。所以之后,我在明白过来后,总是不自觉地愤恨,然后反抗——嗨!拿什么反抗呢?大多的时候只是沉默不应声罢了,这在我看来就是反抗。然而这于我来说的反抗,在他们看来却是畏缩和怯弱,因此便更加地欺人太甚,拿我玩笑和戏谑。由此,我终于知道了这反抗无效,于是就将反抗定义为拳头与愤怒。然而我这样爆发了两次之后,所获甚微,仍是未能摆脱这雾。
但我的反抗无用,这仇恨却慢慢地在心底滋生。我不恨别人,偏恨那胖子,原因倒是简单,因为他是我初中第一位同桌,并且是我在初中认识的第一位朋友。他生性活泼,并且能讲话,也就带动了我,并把自己讲给他,讲我小时候的蠢事儿,并与他笑。然而这蠢事儿却承包了他的全部笑点,我的自曝短处却又引起他的笑。随即他给我起了傻子的名号,并向他的朋友们讲起我给他讲的蠢事儿。再精细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只知道我随即不把他当作朋友。我的很多话,正经跟他讲,却全成了戏谑。我的这位朋友给我的伤害较大,他让我开始怀疑某些事儿,并在我心里筑起围墙。
这大概是我的傻的明证吧?我被别人叫了将近三年的傻子,并且从那时期我开始游离于团队之外,我在努力地扮演一个边缘化的人物——可笑,边缘化的人物,竟然我还得“努力扮演”,这真是一种讽刺。我在这班级里得努力扮演一种我不愿扮演的角色,一旦我稍微活跃点儿,他们就喊我“傻子”,嗨,傻子!这一侮辱性的外号随了我三年,起先我并不如何在意,然而后期却甩不掉这帽子,似乎这词儿就紧紧牢地箍在我头上。大概我的性格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趋向于自卑的,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而且怕与人交谈。即便是邻班,我也怕自己傻的名声远播出去,因此固步自封。等到了中考,班里大多数人都选择直升本校高中,我却又远离了。我换了所学校,兴奋于到了一陌生的地儿,摘掉了傻的帽子,而终于可以重新过活。
思绪一下子跳到了十几年前,不禁觉得有些远,远的风景看得模糊,似乎是因时间的缘故,而显得有些陈旧。旧和新的一大不同,大约要体现在色调上。通常情况,新的东西总是色彩分明,而历时长久的老照片则是色彩凋零。总有点儿东西,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丢失掉了,变得不如现今光鲜,然而这又如何呢,毕竟这旧照中满是回忆。
十年的时间能把颜色给照片褪得干净,那么对于记忆,所能褪去的就是情绪。
情绪不情绪的,实在该把心思收回来,现在家中也算忙,不能老是想些过去的事儿。而且我又打定主意要出去,那肯定得先思谋一下该如何去做。家中如今买了几挂鞭炮,都得明天天不亮就放,噼里啪啦一阵爆响惹人休眠。我对此向来深恶痛绝,并向我爹提出意见,然而他不听,说这是祖宗传下的习俗,仍旧坚持。我没了招,并跟他讲,说明早我放。所以今天吃了饭在外面逛了一圈后便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鞭炮一放完,饭还没吃,一位亲戚就赶到我家,跟我爸谈了一会儿,随后便又有几个亲戚陆续赶来,都是红光满面,一脸喜庆。我给在旁边端茶倒水地伺候,先前他们总是客气,后来就随意起来。我最烦客套,他们随意倒好。来我家的这几位,其中有的虽然是我长辈,但仍按照辈分叫我叔。说实话,听他们这样叫我有点儿不敢应声,总觉得不好意思。然而再听听他们叫我爹“老爷”,我爹答得如流,我也就释然。
我是一晚辈,他们讲话我插不上口,并且也没有什么兴趣。但为了显示尊敬还得在这儿陪坐,于是就无所事事起来,总想着接下来要忙的事儿。然而未曾想他们的话题扯着扯着扯到了我的身上,并且为的是我的婚配之事。
有一位叔拿我跟马姝去比,说我跟马姝一起长大,马姝却已成家,而我二十六七,却仍未给家里领个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