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实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已经关押了三个多月,三法司奉旨与九卿科道会审已毕,刑部尚书苏茂相、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大理寺署事少卿姚士慎本来忙着审理五虎、五彪等一干阉党要犯,只得抽身会审,好在风闻了舒遒愐在驴市胡同如何申饬糜实,心里都有了底,略一提审,草草结案,决不待时,上了奏本。
舒遒愐仔细浏览,又取来山西道御史刘重庆、江西道御史叶成章等人 弹劾的折子,与糜实的口供相互勘验,不由蹙起眉头,次日恰逢大朝,舒遒愐问刑部侍郎丁启睿:“苏茂相去职回籍,由你署理部务,糜实一案你可曾参与审理?”
“臣参与始终。”丁启睿对曰。
“此案可有疑惑之处?”舒遒愐再问。
“三法司奉旨与九卿科道会问过,苏大人已据实回奏。”丁启睿对曰。
“奏疏朕已看过,其中尚有暗昧不清,糜实何以决不待时?”舒遒愐又问。
“糜实与苟富贵罗织罪名,害命七条,周起元、高攀龙、缪昌期、周顺昌、周宗建、李应升、方鼎尊皆因他而死,人神共愤,迫于天威,未及用刑便已招供。”丁启睿对曰。
“不刑自招,大违情理,除非他是不想活了。朕在驴市胡同曾与糜实有过一面之缘,他人十分骄横,言语嚣张,威风得紧呢!除此之外,还有人 弹劾他初任苏杭织造便责令地方有司行属见礼,像他这种人尝到了为官之乐,岂可轻易言死?”舒遒愐冷哼,“王永光,你身为六部之长,也参与其间,果真是不刑自招,一板子也没打么?”
吏部尚书王永光恭身道:“圣上明察,确曾动刑。”
“用的什么刑?”舒遒愐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丁启睿,丁启睿只得改口:“只吩咐堂上皂隶抬上夹棍,吆喝一声,把夹棍向堂口一掼,糜实已被吓破胆,才夹了片刻便招了。”
“还要强辩?夹棍乃是大刑,血肉之躯如何承受?朕曾亲见逆阉魏恭贤命人做的立枷,重达百余斤,犯人常被活活压死,极是残酷。重刑之下,谁能消受?如此审案,何求不得?”舒遒愐表示不信。
“糜实劣迹斑斑,昭昭而在,臣等并未冤枉他。”丁启睿一口咬定。
舒遒愐将糜实的奏疏丢给丁启睿:“有无冤枉,你仔细看看糜实的奏疏原本自然明白——墨迹在朱印之上,表明是那糜实将钤了印的空白奏本上与魏恭贤,由苟富贵填写,糜实其实是惧怕威势而迫不得已,你们如何置大宁律例于不顾,含糊定罪、草草结案?”
丁启睿闻言,惊得心头狂跳,弯腰拾起,细心验看,果见朱印数处为墨色所掩,跪地叩头:“臣如瞽盲,有眼无珠,疏忽失察,罪无可赦。皇上剖析极是,臣口服心折,五体投地。威福出于朝廷,一凭圣裁。”
舒遒愐并未命他起来,轻轻叹息:“秉公办案,执 法要平。若事事都要朕裁断,则将大小臣工置于何地?审推断案有大明律例在,便是无数朕的化身,何需事必躬亲?孔子曰:过犹不及,旨在适中,实在是千古不灭的至理,意味深长,令人咀嚼不尽。太祖爷钦定大明律例,其意不在宽严,而在于持法宜公宜平,违法必究是究其所犯,不是随意滥用。用法适中,平头草民才知威严,才会懂得有所遵循,不然执 法犯 法,天下岂会心服?你们做了多少年的官,岂不闻吏不畏我严,而畏我廉,民不畏我能,而畏我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不错,朕是瞧不上糜实,也答应过还屈死的冤魂一个公道,却不想坏了祖宗的规矩,更不许你们望风揣摩,曲意媚上,邀功取宠。”
大殿内一片寂静,众人垂手鹄立,竖耳倾听。
“丁启睿,朕问你,糜实与五虎五彪相比,罪责哪个大?”舒遒愐喝茶润嗓。
“自然是五虎五彪。”丁启睿脱口而出。
舒遒愐语调一扬,厉声训斥:“既知五虎五彪罪大恶极,如何却只将吴淳夫削秩夺诰命,龙蛟夔革职,俞显纯下狱,杨寰、孙云鹤、崔应元削籍,不问他们决不待时?朕一再严旨催问,你们尚曲加庇护,将吴淳夫、龙蛟夔遣发卫所充军,俞显纯处斩监候,杨寰、孙云鹤、崔应元杖一百、流三千里,遣发边卫充军。原籍抚按追比赃银,吴淳夫三千两,龙蛟夔各一千两,较之当年左光斗追赃两万两,周起元十万两,周宗建一万三千五百两,相差何其悬殊,权大赃却少,官小赃反多,持法公么?其中是有情面在,还是有朋党在?”
“臣并未主持此事,不知内情。会审衙门众多,刑部也无力把持。”丁启睿两腿颤抖,叩头碰地,砰砰作响。
“无力把持?问案断刑本是刑部份内职责,执法不力,败坏王纲,罪无可恕。朕不想株连过众,将苏茂相免职回籍,便是警戒你们。半年多来,朕枚卜阁臣便有难免侥幸的非议,岂知朕用才必核,并非一经选用,终生不弃,而是随用随核,随核随汰,容不得素餐尸位之人。苏茂相失职忘恩,朕将他落职回籍。”舒遒愐瞪着站在列中的师凤来、张瑞图,“阁臣师凤来、张瑞图主持阁务未久,遇事敷衍,暮气沉沉,言官交章弹劾,引罪致仕,朕薄示优容,准其所请。”
张瑞图将身形摇晃的师凤来在背后偷扶一把,欠身贴近他的耳边轻叹:“天威难测,等着谢恩吧。”
师凤来并不回头,凄然低语:“也好,不必每日煎熬了,老夫也学着打打马吊。”
“糜实为苟富贵胁迫,虽属从犯,却甘愿谄媚魏逆,居心险恶,若无糜实的空白本章,周起元等七人未必尽死,糜实之罪不可赦,只是不当与主犯苟富贵雷同,似可略减一等,改为斩监候,待秋后钩决。”丁启睿请旨,舒遒愐回复:“罪有主从,依律例当有分别,斩监候仍觉重了。此案自然是苟富贵主谋,狐假虎威,盗用权柄,中书房掌房智若愚受命主笔,如何构陷周起元等七人,糜实并不知晓,依此而论,苟富贵决不待时,智若愚次一等,斩监候,糜实再次一等,边卫充军,追比赃银。”
散了朝会,舒遒愐极为倦乏,只喝了一碗银耳羹,严秀英便差贴身长随王瑞过来,请他去看荡秋千。
舒遒愐乘肩舆来到永宁宫,才进永宁门,便见院里扎起了一丈多高的十字秋千架,四周拉起挂满七彩绸花彩带的绳子,顶上悬着两只硕大的火红灯笼,秋千架前竖立着一个高耸的横梁,上系半圆型竹篓,里面插满了鲜艳饱满的大朵牡丹——若能荡到篓前,用嘴随意衔起一枝牡丹花来,便算能手。
一个穿海天碧罗衣、头带草裹金闹蛾的宫女刚刚下去,又一个淡紫色衣裙的宫女轻盈地飞上秋千,好似一只轻巧的乳燕穿过花丛,荡起在和煦的春风里,四下响起一片喝彩鼓掌之声。
严秀英汗涔涔地坐在青纱小伞下看着,两个小宫女轻轻掌扇,绯红宫装竟似寻芳的彩蝶张开翅膀,严秀英见那紫衫宫女渐渐慢了下来,忙问:“还未叼到鲜花,怎么就落下来了?”
紫衫宫女却恍若未闻,急降下来,严秀英情知有异,回眸注视,伏身边拜边娇嗔:“万岁爷怎么偷偷摸摸地来了?臣妾竟浑然不知。都怪这些贪玩的奴才,越来越不会侍候差使了,只顾自家高兴,也不晓得通禀!”
“不怪他们,是朕不教他们通禀,怕你们见了朕拘束,玩成了假把戏。”舒遒愐眉眼含笑。
“万岁爷,娘娘的秋千荡得极好,奴婢们都是娘娘调教的!”王瑞无限钦佩地看了严秀英一眼。
“哦,那朕倒要看看爱妃到底怎么个好法。”舒遒愐兴致勃勃,“前几日朕忙于国事,不曾来看,现在也算偿了宿愿。”
“未到清明先禁火,还依桑下系秋千——皇上说前几日,可是不止呢!如今过了清明,若不是臣妾命人去请,没准皇上还在批阅奏章!”严秀英幽幽地埋怨,舒遒愐好言相劝:“依旧例,宫里的秋千要到立夏前一天才拆卸,还有日子呢!怕朕观赏不到么?今天定当好生陪你。”
“谢皇上。皇上若不嫌臣妾放浪,臣妾就打个立秋千给皇上欣赏。”严秀英摘了珠冠,将银赤裤脚扎紧了,露出一双尖如玉笋的小脚,穿着一双大红的软底宫鞋跳上画板,两手挽定彩绳,扭身望向舒遒愐:“皇上,且来替臣妾送一送。”
“纤小自怜行步怯,秋千架上更风流——不足三寸的金莲站在画板上,也真难为你了。”舒遒愐怜惜地看着她纤细白嫩的脚踝,双手一推,秋千乘势荡起,只几下便飞在半空中,起落之间,严秀英一袭柔软轻薄的春衫摆动,漫起片片淡粉的烟霞,那是春夕中最惹人心动的一抹,璀璨、明艳、飘忽,仿佛昙花瞬间的绽放。
突然,严秀英用力一荡,几乎飞到与横杆齐平,双唇堪堪触到竹篓里的牡丹,不料脚下一滑,几乎从画板上滑脱,舒遒愐失声惊呼,霎时一口气憋在胸间出不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仔细些,切不可笑得腿软,滑倒了怎么办?”
严秀英并不理会,轻声娇笑,竟将双腿弯了,钩在画板上,双手一松,头脸朝下荡个不停,忽将身子一拧,双手揽住彩绳,两脚稳稳站住,又向那花篓悠悠荡去,舒遒愐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一枝红艳的牡丹已衔在严秀英口中,舒遒愐拍手叫好。
严秀英微微娇喘着跳下画板,将牡丹递与舒遒愐:“臣妾令皇上受惊了。”
“朕确实害怕了,不该纵容你胡闹的——万一失手,追悔莫及,朕岂非抱憾终生?”舒遒愐将牡丹放在鼻边嗅了嗅:“可是从观花殿折来的?”
严秀英摇了摇头:“观花殿的牡丹要到四月才开,臣妾等不及了,这些是臣妾命人到丰台草桥园置办的,一枝竟要三钱银子呢!”
“三月刚过,竟有了上市的牡丹,可真稀奇,怪不得贵出许多呢!”舒遒愐赞叹。
“不算什么,还有更稀奇的呢!”严秀英挽着舒遒愐坐到伞下,舒遒愐正觉纳闷,王瑞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竹篮,款款走来放在矮几上。
舒遒愐仔细观察,此竹篮由青竹制成,散作莲花状,编织工艺极为精湛。
严秀英浅笑着伸手将覆盖在竹篮上的白缎揭去,舒遒愐不由怔住,篮内赫然是垒成尖塔形的大红樱桃,颗粒饱满,色泽晶莹,竟似闪着光芒的粒粒宝石,无比惊奇:“这是哪里来的?五月才当有樱桃,为何早了两个月?”
严秀英洋洋得意:“稀罕不稀罕?这倒没花银子,是自家树上摘的。”
“宫后苑与西苑并未栽种,怎会摘得到?”舒遒愐心下狐疑。
“不是在宫里,是在臣妾老家扬州的庭院里栽植的。扬州地处南国,阳气回生得早,又搭了暖棚,自然要早许多了——尝尝比北果园的樱桃如何?”严秀英纤纤细指拈起一颗紫红的樱桃送入舒遒愐口中。
“甜,真甜!其味不在北果园的樱桃之下。”舒遒愐话音未落,严秀英将竹篮捧至他的面前:“那便多尝几颗,就算作巡幸扬州了。”
“朕不是不想南巡,但总也脱不开身。”舒遒愐无可奈何。
严秀英唯恐舒遒愐一提及政事就忍不住着恼坏了心情,赶紧转移话题:“已近酉时了,皇上就在永宁宫进晚膳吧!若要在这歇息,臣妾便命人照着江南的样式,安排下器玩清供,皇上也不必千里迢迢地舟车劳顿才能一饱眼福。”
严秀英俯首低耳,脸上隐隐飞起红霞,缓缓向舒遒愐身边靠了靠,一阵蘅芜香气幽幽地袭来,舒遒愐心神为之一荡,点头道:“也好,摘了门外的灯笼吧!再命棠传芳到雯霞殿将未曾批红的奏本取来。”
“皇上还要批红吗?”严秀英嘤咛一声,扭偏身子,笑靥浅生,闭着眼,双颊泛起潮红。
“还早呢!”舒遒愐笑着搂住严秀英的腰肢,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天色渐晚,几片阴云将落日掩住,仅余几处残霞。暮色更重了,天空变得莽莽苍苍,霎时闪出无数的星斗,各处的铜壁宫灯都有宫人在灌油燃火。
舒遒愐、严秀英二人晚膳尚未用完,棠传芳抱着本章进来,望着严秀英,在舒遒愐的耳畔低语:“万岁爷,习阁老请万岁爷移驾,他已在雯霞殿内候着了。”
“此时入宫到底有什么急事?”舒遒愐看看含颦带嗔的严秀英,心里不禁有些既急且怒。
“五凤楼前发现了一卷妖书。”棠传芳的答复令舒遒愐手中的象牙箸一抖,微紫的嫩笋掉回盘龙碗内。
……
雯霞殿上,舒遒愐批准习国普乞休,命加少傅致仕,早朝散后留他在便殿召见,习国普含泪叩别。
“先生求去,朕心里明白,奉养老母,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准你。朕知你昨夜不曾安睡,先生致仕,朕虽一无所赐,但能教你安心归养其实比赏赐些金银还好。”舒遒愐将一个疏本递过来,习国普毕恭毕敬地接过一瞥,心脏狂跳不止,待看了内阁的票拟,暗自摇头,果见票拟后面有朱批五字:“听朕独断行。”正要称颂,舒遒愐阻止:“其实朕当时已有独断,不过想示人以公,所以服朝臣服天下。如今朕已明诏,将皇史馆所藏及《三朝要典》书板焚毁,官府、民间所藏一律征缴,擅藏者以附逆论处。朕先处治妥了阉党,妖书案已命东厂多派人手打探,不忙着收网,你想全身而退吗?朕也得安置你呀!”
习国普连连叩头,嗓音嘶哑:“微臣懦弱少才,有负圣恩。”
“朕倒也不能够就这么轻易地打发了你。”舒遒愐的话令习国普倒吸一口凉气:“皇上后悔了?”
舒遒愐哈哈大笑:“朕是金口玉言,什么时候不算数了?朕是想教你回去后办件事儿。”
“什么事?微臣肝脑涂地……”习国普说到一半就被舒遒愐打断:“好了,忠言又来了。朕不想听什么慷慨悲歌,也不是教你提着脑袋去,此事办得好,也算一场不小的富贵,朕准你拿,谁教朕没银子送你呢?”
“一场富贵?”习国普只觉祸福难测,一脸茫然,暗道:平安无事就是大吉了,什么富贵不富贵的。
“你回到高阳老家,将宫中的妖书详情写成书信,派个干练的家人送到洛阳,呈与福王,就说朕已缉访出了几个奸人。”
“难道是福王?”习国普禁不住有些失色,几乎脱口而出,忙伸手将嘴捂了,“皇上可是想敲山震虎?”
舒遒愐摆了摆手:“不是震,是引,不引蛇怎么会出洞,如何打它的七寸?”
“福王……不,那背后的主谋想必在宫里早已布有内线,如何肯信微臣的一纸书信?”习国普一头雾水。
舒遒愐微微颔首:“你将朕讲的迈厉朝妖书案一并写上,妖书案知道底细的人多数做了鬼,不怕他不信你。不要小看区区一封书信,可是不少的银子呢!虽然福王生性吝啬,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再心疼也会割肉的。”
“那微臣何时回禀皇上?”习国普疑惑不解,结果舒遒愐却告诉他:“你不必回禀,朕届时自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