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麦子上场，核桃半瓤。麦收前夕，正是核桃上瓤的时候，那些馋嘴的大人小孩就少不了偷嘴吃。
杏儿家在村西有两棵大核桃树，大核桃树枝繁叶茂交相辉映，每到这时，核桃树就结满了密密麻麻的核桃，青青的核桃掩映在硕大的核桃叶下，如一个个晶莹翡翠的绿玛瑙一般，全家人就指望着核桃成熟去皮晒干拿到集市去卖，换些油盐酱醋的零花钱补贴家用。于是，每天放学或者礼拜天休息，母亲就安排14岁的顾雨莲去看核桃。
当然，也有莲儿看不住的时候，那些调皮的大孩子会欺负莲儿弱少，就当着莲儿的面强行去摘。莲儿就哭着跑回家告诉母亲，说：“妈，我看不住，那些大人孩子当着我的面硬摘核桃！”王桂枝问：“你没嚷他们吗？一只猫还避只老鼠哩！”莲儿说：“说了，喊了，嚷了，骂了，可他们根本不拿我当回事！”说着，眼泪就在眼里打转。王桂枝就气愤地破口大骂：“这都啥世道？那些贼真还明抢上！如果老娘在场，看老娘不扒了你们的皮！”莲儿只是无奈地望着母亲，说：“我看不住核桃！”后来，再让莲儿去，莲儿就哭丧着脸，再也不肯去了。王桂枝见状，心想，家里又没有别的劳力，就只能连哄带吓地再次让她去……
那天，眼看乌云密布要下大雨了，莲儿看天气不好就飞快地穿过一条大河沟，再穿过一条条长长的青石巷，从两里外的核桃树下跑回家。王桂枝看见急急忙忙跑回家的莲儿，又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就大声呵斥：“下雨，下雨，天上还没掉个雨点就往回跑，怕啥？往年的这时节，雨都少的可怜，晴天白日，那会有雨？越在这时，人们越会顺手牵羊地去摘，核桃就越肯丢……”莲儿望着愤怒中的母亲，又无可奈何地原路返回去……
可是，这天却出乎王桂枝的预料，那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莲儿刚走，顷刻间，雷声震天，大雨倾盆，一道道闪电穿越薄薄的窗纸飞奔而来，一个接一个巨大的响雷在头顶炸开。杏儿趴在土炕上吓得连头都不敢抬，王桂枝把杏儿和小兵深深地按在土炕上，自己则奋力抬头望着天发呆。此时，她不知道她可怜的莲儿会咋样？她的莲儿这时候在哪？有谁能在这危难时刻向弱小的莲儿伸出援助之手？王桂枝想着想着，几次试图冲出去找莲儿，可看看年幼的杏儿和小兵，含着泪摇了摇头，喊道：“不，不要，老天爷，你不要伤害莲儿，你不要伤害我的莲儿，我可怜的莲儿！”这时，王桂枝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浪，她恨自己，恨老天，不该在莲儿刚离去的时候，就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她流着泪捶胸顿足，小小的莲儿这时只能听天由命，她已经无力回天了……
当大雨刚过，莲儿被两名解放军战士送回了家。王桂枝顿时抱着莲儿泪雨滂沱，摸摸这摸摸那，心疼地看看莲儿伤到没有？然后，一把把莲儿搂进怀里，说：“我可怜的孩子！”莲儿也忽然清醒过来，说：“妈妈，妈妈，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这时，两个当兵的说：“嫂子，你们歇着，我们有事先走了！”然后，冲门外走去，王桂枝急忙拉起莲儿往外送，两个当兵的却已经走远了。
原来，杏儿家的核桃树在两里外的村西，被一条大河沟割到了对岸，平时少雨河沟干涸，可是到大雨倾盆时，从村子各处奔涌而来的雨水顷刻间就把河道灌满了，河水滚滚巨浪滔天向下游奔流而去……那时，杏儿她们村正好住着一个通讯连，正好离核桃树不太远。那天，莲儿刚到核桃树下，就被天上一阵接一阵的炸雷，一道接一道刺眼的闪电，还有狂风瓢泼大雨吓蒙了，吓傻了，落汤鸡一样失魂落魄地呆立在大雨中，被挡在了河对岸，恰好被冒雨巡察的两名解放军战士发现，在无数次隔岸呼唤未果时，战士冒着大雨徒步经过一座浮桥，绕过一座大山，从山上绕下来，来到莲儿面前。一名战士脱下身上的雨衣披在莲儿身上，背起惊魂未定的莲儿一步步原路返回，莲儿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被战士背着，目光呆滞毫无反应，半响，莲儿才回过神来失声痛哭起来，莲儿得救了，后来，那名战士却因为淋雨过度病倒了……
王桂枝得知后，就提着一篮自产鸡蛋到部队看望战士，说：“小兄弟，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你，我的莲儿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可是你却淋病了！感谢你的大恩大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说着，流着泪拉着莲儿深深地给战士跪了下去。两名战士却急忙把母女俩扶起来说：“嫂子，别这样，没什么，换了谁都会这么做，这是我们军人应该做的！”王桂枝泪水更是奔涌而下，拽着莲儿鞠着躬连声感谢救命恩人……
眼看进入雨季了，而每到雨天，房上晒了粮食作物之类的农产品，院子里的农具，洗的衣服，杏儿都会手忙脚乱地往回抢，雨来的急时，当把东西刚收拾完，杏儿也成了落汤鸡……
这天傍晚，一阵狂风大作之后，天忽然就暗下来，大点大点的雨滴就开始往下落。杏儿和莲儿看见就赶紧出门收拾。按着往常的惯例劳动分工，莲儿在房上往下递农作物，强子则在房上管着帮助装框，杏儿在房下接框，然后往屋里倒。这天，因为是晚上，就昏天黑地的啥也看不见。这时，天上一个炸雷接着一个炸雷响，闪电也一遍遍划过天际，一家人都心急火燎地往回抢救。
干着干着，莲儿就嫌杏儿慢，在房上大声呵斥：“你这死妮子，咋这么慢？你动作不能快点？”杏儿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因为在房下不仅是接，还要一路小跑着把东西提到屋里倒在地上，然后又小跑着返回，再给莲儿挂上。这时，杏儿就觉得很委屈：说：“我已经尽力了！”莲儿就抬头望望天，焦急道：“尽力了，还这么慢？你就是个肉蛋！”杏儿就更觉得委屈，说：“我就这么大力气，不行，你下来试试？”莲儿破口大骂：“你这个傻逼妮子，反了你了？干不快还犟嘴！”杏儿实在难以忍受莲儿的辱骂，就回敬道：“我是傻逼妮子，你是啥？”
莲儿平时总感觉，在家里除了父母之外，她就是老大。此时，听见杏儿这样回敬她，她那能受得了！就气急败坏地使劲用扁担钩子朝杏儿摔过去，破口大骂：“你个傻逼妮子，我让你犟，我让你犟！”杏儿没来的及躲闪，头一下子被击中，鲜血顿时流了下来，就“啊，啊，啊！”地一声蹲在地上抱着头惨叫。莲儿则在房上知道惹祸了，顿时吓坏了，可嘴里不服软，说：“真不经打，这一下就受不了了！”这时，恰好王桂枝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赶回来，看见这一幕，痛骂了莲儿一顿之后，背起杏儿冒着大雨找医生包扎了……
这样，杏儿受伤了，母亲就让她待在床上休息，天大亮时，杏儿就从窗户看外面的世界，天依旧灰蒙蒙的，天地间就如同罩着一个雨帘，“哗啦啦”地下着瓢泼大雨……
1979年，煤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依然是一种奢望。富人家生煤火用买的现成的大铁炉子，或者用石块就着泥巴垒成一个灶台，外面抹上一层厚厚的洋灰，洋灰干透，光溜溜的，既干净又耐用，还便于擦洗。这样，下雨时就不用再为烧的发愁。下雨了，捅开炉火，炉火上下拎透，通上空气，有了氧气助燃，火一会儿就旺起来。先是蓝色的火苗，继而红港港的火苗一窜多高，坐上锅舀上水，一阵“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响过之后，一家人便围在热气蒸腾的锅边开饭了。
可这样的生活，对于杏儿这样的穷人家来说，那却是一种无法企及的奢望。没有煤火，没有做饭用的炉子，一家人的生活，吃饭依然靠那只破风箱，那口大铁锅支撑。平时天气晴朗还好说，可是遇到下雨天，尤其连阴雨，一家人的生活做饭便成了大问题。因为杏儿家房子很少，除人住之外，再没有闲房子容纳柴禾。每到连阴雨，家里能烧火做饭的柴禾就全被淋湿了。别说烧火，因为潮湿，火柴头跟火柴盒时常咋都擦不出火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即便擦着，小小的火柴头一碰到潮湿的柴禾就自动熄灭了。这样以来，杏儿姊妹四个就会几天挨饿，一家人饥肠辘辘地蜷缩在一起，望着老天发呆。这样，连阴雨天就是杏儿最怕的日子。
平时，下雨天，人家都是往家跑，而包括顾石头在内的中年男人，却穿起厚重的雨衣扛着铁铲往雨地里跑。这时，顾石头身上穿着的军绿雨衣是挑担当兵发下来的，虎子舍不得穿就节省下来。王桂香终是惦记重新回了婆家的姐姐，就不远千里从新疆辗转寄了过来。这件军绿雨衣的价值已远远超过了它本身。顾石头每到雨天就穿着它，冒着瓢泼大雨往外跑，手里拿着铁铲来回疏通水道，以免院子里的水跑不出去，淹了自家。这天，顾石头背着大铁铲又出去了。杏儿就扒在窗台上透过玻璃往外看，看见邻家的男人们大都如父亲一般，扛着铁铲在雨中穿梭疏通街道平时淤积的水泥，男人们便在大雨中互相喊话问好，一声声浓重的乡音就在瓢泼大雨中来回传递着，温暖着。
此时，杏儿就看见父亲穿着高筒雨鞋在大雨中来回穿梭，他抡起铁铲一下下改动水的流向，水流在铁铲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然后，慢慢流过，流向远方。她看着看着，心里忽然温暖起来，注视着父亲专注凝重的脸和头上一小撮突兀出来的白发，忽然觉得父亲是这个世界最伟大的父亲，同时也是最伟大的男人。再回头，看看正在忙里偷闲做针线活的母亲，这情景让她想起了小燕子，她们兄妹就似乎是房梁上，那几只嗷嗷待哺的小燕子，然后，大燕子叼着虫子一只只放进它们嘴里，它们就高兴地叽叽喳喳朝父母欢快地叫个不停……
而那时，家家户户都是木料房子，木头年久霉烂，每逢雨天就要到房顶擅大大小小的塑料布。即便如此，也常常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接着渗进屋的雨滴，那些滴滴答答的雨滴不断敲击着盆盆罐罐，像奏一支支美妙欢乐的乐曲。夜深了，杏儿就卷缩在不漏雨的一角枕着那些美妙的乐曲甜甜地进入梦乡……
后来，村里就传来消息，说，莲儿看核桃被大雨截住差点命丧黄泉的那天，而在清凤山一户人家高高的烟囱留下几处龙爪抓过的痕迹，在雷电交加之时，那团火围绕在他家上空盘旋着，旋转着，久久不肯离去，那家男人在这次雷击中被活活烧死，人烧的几乎成了木炭。村民们说：“那家人怎么怎么不好，怎么怎么作恶，这是老天愤怒，排下小白龙惩恶扬善来了……”杏儿听见，特意从他家门口往屋里瞅，瞅那些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人。后来，那家匆匆忙忙地把男人埋了。再后来，杏儿再从他家经过时，就远远地绕开了。她怕，她莫名地害怕，害怕可怜的莲儿也会不幸命丧雷电交际之中......
王桂枝听见，后背却一阵阵发凉，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如果那是她的莲儿，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