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月15日
昨天晚间，二中队的一名余刑还有五十六天的杂务犯人脱逃了，害得我们整个大队的外宿犯分组一夜守着各个路口等着他撞上来，结果是守到天亮没见个屁影儿，只好各回各的位置上休息了。
我睡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忽地听见有人在门口喊我。朦胧中我感觉像是我们队长的声音，就慌忙起身穿衣出门了。
果真是我们中队的队长
“刑满还有多少天？”还没有等我站稳，队长就这样问我。
“一百零一天。”我脱口而出。
队长沉默了一下，然后紧盯着我说：“在场基上你也干两年多了。这两年你在场基上让干部少操了不少心。干部考虑到你刑期也不长了，在场基上也该干烦了，决定给你调换个工种，还回工棚值班去。这样的话你就少操些心，好好把身体养一养准备着回家。”
我很清楚干部为什么会突然间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们也担心我会像昨天晚间脱逃的二中队那个杂务犯人一样鞋底子上抹油。尽管我不能理解二中队昨晚脱逃的那个杂务犯人，尽管我不会像他一样实施脱逃，但干部的心里不会这么想。几年的时间我都熬下来了，还会在乎这最后的一百零一天吗？我不在乎，干部在乎，他们是在拿着昨晚脱逃的二中队的那个杂务犯人的脱逃提防着我。虽然我不会像二中队的那个犯人那样犯傻，但是，干部对我的提防也有他们的道理。
“今天先进工棚，休息两天再值班。过两天值班犯人有一个要刑满了，到时候你顶他那个班。”队长看着我说，“另外，干部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想在这个春节给你个探亲假，也已经上报审批了，发往你们当地派出所的公函也已经发出去了。只要家里有人出面保你，来回半个月的假期，今年你就可以回家过春节了。”
探亲假？干部为我报批了探亲假？也就是说，这个春节我可以回家过了？
搬进工棚，仿佛一下子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尽管以前我在这里呆过两年的时间。
“怎么回工棚了？是不是出事儿了？”几个值班犯人见我搬进了工棚，都这样围着我问。
“什么事儿也没有，队长让我进工棚歇两天，然后值班。”我无法理解他们的这种心态，怎么一张嘴就是我有什么事儿了？是不是在他们的心里已经成了一个概念，只有出了事儿的外宿犯才会进工棚？
“也是，你快刑满了，也该进工棚了。”听我这么说，古老妖笑了笑。
“也是，二中队昨天晚上跑了的那个家伙刑期也是不长了，干部是怕你在场基上呆着会跟他一样鞋底子抹油。”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值班犯人这样说。
“听说二中队的那个逃跑的家伙已经给他们当地的派出所抓住了，他们二中队的指导员已经跟B湖派出所一道去他们家带人了。”宣教员很是消息灵通地说，“那家伙也真是的，跑出去了就直接奔着家里去了。听说刚进门就被他们当地的派出所给拧上了。他也不想想，虽说离家再近，跑得再快，也比不上现在电话和电脑跑得快呀，为啥要往家跑啊？”
是啊，为啥往家跑啊！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呆在这个地方想家会是怎样的一种折磨。我们每个人也都知道，脱逃没有出路，是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的，会使自己的刑期变得更长。我敢肯定，二中队这个逃跑的犯人就是禁不住想家的心情折磨了，才会迈出那一步。
“现在这个时代，跟以前不一样了，电脑网络铺天盖地，就算他不往家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这边电脑上一捣腾，眨眼间全国各地都知道你是个脱逃犯了，往哪儿跑去？”另一名值班犯人接过宣教员的话说，“那家伙也真傻，就几十天的刑期了，这样一跑，抓回来至少要加两年的刑期，多不合算！”
“他不傻呀，他是想自由。”
“他这样想自由就更不自由了，本来里自由很近了，这样一脱逃，离自由又远了。”
……
不管他们怎样议论，但我还是很清楚地看见了，自由对于每一个人都有着十分强烈的诱惑力。二中队这名犯人脱逃，就是为了自由，为了那份亲情。
“尧克倒好，这个春节可以回家过了。半个月的假期，可以在家里痛痛快快地过个年。”宣教员有些羡慕地看着我说，“明年这个时候，不知道干部会不会给我报批探亲假了。”
“想回家探亲还不容易？到时候真的想回去了，走走路子不就行了？那些什么《三分五管细则》都是糊弄人的，什么一级宽管犯人才有探亲假，我才不相信呢。”因为家人来了一趟就不再过三关直接进了大伙房的伙房总管很不屑地笑着说，“只要家里人给走路子，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这个可不是那么容易。”宣教员摇着头说，“这个不是中队自己能做了主的，探亲假要先报到大队，大队审核通过了还要拿到B湖局去审批。今年咱们中队就给了一个探亲假名额，中队里能享受探亲假的有好几个犯人，干部没有怎么研究，就把这个名额给了尧克，然后就让我整理尧克的材料。我估计呀，不光是尧克达到了享受探亲假的条件，更主要的是他这两年在场基上干得不错，干部没有给他申报第二次减刑，觉得有些心里过不去了。”
听宣教员这么一说，我的心里马上就腾起另一番的滋味儿，那种可以享受探亲假的激动心情马上给一份委屈替代了，相对于减刑来说，探亲假算的了什么啊！我真的很想跑到旷野上对着四围的空旷大吼几声，可现在我已经不在场基了，空旷的原野已经离我很远很远。就连这样的宣泄欲望也被困在这个大院子里了。也就在这顷刻间，我马上就做出了决定，不回家过这个年！我知道，我突然间的这个决定不会有人理解。做出这个决定，我想马上写信告诉家里的老父亲，让他不要出面到派出所为我担保，尽管我也很想回家过这个春节。
我悄然走出了杂务组，在大院子里心情沉郁地走了两圈儿。三课教育室的门在紧锁着，宣教室的门也在紧锁着，这两个曾经有我掌管着钥匙的空间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是不可随便出入的区域了。
“尧克，过来聊会儿。有些日子没有跟你好好聊了。”这个时候新犯人组的组长王全站在他们组的监舍门口招呼我。
新犯人组有我四个老乡，在他们投改到这个中队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凭良心讲我对得起那份乡情，他们平时抽的烟都是我给供应。为了让他们少受一些委屈，他们的两个组长那里我也没少破费。我这样进工棚了，以后他们抽的烟我怕是给接济不上了，他们的两个组长那里怕是我也破费不了了，以后他们在这个小组里怎么样，那就全看他们自己的了。不过，虽然我从物质上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帮助他们，可是，这样整天呆在工棚里了，我可以多与他们的两个组长沟通，让他们的两个组长尽量地少找他们的麻烦。
我应了王全的招呼，向他笑了笑，说：“干部安排让我进来值班。”
“也好呀，反正你余刑也不长了，在哪儿都一样。”王全递过来一支烟，让着要我进了他们组的监舍说，“我刚才还跟我们组员说呢，你进来值班是他们的福气。因为你跟他们那些值班的不一样。我们这个组的组员也很佩服你，说你在这个地方能照顾着你的这四个老乡，一般人做不到。再说了，在劳改队这个地方，去哪儿找你这样的老乡？”
“其实也没什么，什么是老乡啊？自己能伸手帮一把就伸手帮一把，不能伸手了，那也就算了。”我随着王全坐到了他的床上，看了看他们的组员，“其实，你们组的每一个人我都想帮一把儿，可我没那个能力。早就听说你们组有个叫杨思的，说是大专文凭，想过来看看他，一直也没有时间。”
“是啊，杨思是大专文凭，犯的是走私罪。”王全听我说到了杨思，马上就喊着要杨思过来跟我认识一下。
杨思显得很激动，手足无措地来到我的面前。
此时的杨思已经和我初来这个中队时一样了，无论怎么看，都不再像一个有文化的人。脏衣服，灰头土脸，加上萎缩的举动，这形象要比社会上的乞丐还要寒酸。不知怎么了，我的心里一阵地疼，顺手递给杨思一支烟。
杨思先是看了看我手里递过去的烟，并没有伸手，又看了看王全。
我知道杨思这个时候为什么会看王全，对于绝大多数的新犯人，绝大多数的时候都要看着组长的脸色行事儿呀。
“接着抽吧，还看我干啥。”王全笑了一下。
杨思这才伸手从我手里接过这支烟，很感激地说了一声“谢谢”。
我示意要杨思在我身边坐下来，但他不敢，只是摇了摇头。
“你呀，跟他到他床铺上坐着聊吧，在我跟前他不敢说话了，跟我是只老虎似的。”王全向我笑了一下说。
王全不是老虎，但在他的这些组员心里恐怕比老虎还要厉害。这种感受我在大组时也有啊，并且非常强烈。
我和杨思来到了他的床铺上，攀谈了很久，我发现杨思和我之间有很多相同和相似的地方。我看了杨思一阵，心疼地说：“以后我在工棚值班了，你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就说一声，能帮你的我就帮你。”
“这样吧，明天你想办法弄条烟来，以后家里来人我会把钱还你的。”杨思犹豫了一下，有些为难地向我这样请求着说。
“行。”我点头答应了杨思。
“对于杨思我已经够照顾的了。我尊敬知识分子，因为我知道知识分子的自尊心都很强。每次分任务的时候我只分给他半个人的劳动任务，他的另一半任务就有整个小组分开背了。”从杨思那边过来，我又坐到了王全的床上。王全看着我，很为难地说，“就是半个人的任务，很多时候他也干不完啊！我也知道，我就算是怎么样整他，他也就是那个能力了。”
“能照顾还是多照顾一些吧，毕竟他以前没有干过什么力气活儿，慢慢锻炼锻炼就行了。”我还是卖着脸面为杨思说了情。
“这个你就放心了。”王全掷地有声地向我答应说。
尽管王全向我如此掷地有声地答应了，但我保证不了在背过我之后他就不会为难杨思，可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呀。
就在这个时候值班犯人在外面吼着“查人数”，顿时，整个监舍里的犯人都蜂拥着出了监舍，站队报数。
我已经不再外宿了，也算是工棚里的一个犯人名额了，但我无须报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