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翠娘,不早啦。”李二郎在廊里喊,“你还在厢里干什么呀?”
厢里没人回应,只有叮叮当当东西乱撞如急雨的声音。李二郎透过破损的窗纸,见屏风都倒了,连忙推门而入,烟都忘了吸一口。
四下不见陈翠娘,李二郎眯眼,才瞧见她在一堆戏服里翻找,一头长发在布堆里像块黑绸,她本人穿着大红刺绣戏服,比布堆里任何一件衣服都金贵。
“你怎么又把厢房弄作进贼样!别仗着我宠你,你就撒泼呀,坏了要赔的。”李二郎唾沫横飞地斥责着,不舍地放下烟管,靠一把老骨头扶起屏风,等屏风扶正时,他腰又开始酸痛了。
他拾起烟管一看,那陈翠娘似条兴国鲤鱼滑到梳妆台前,状奁的抽屉全被拉开,簪子、擦粉、唇脂全被拿出来摆在镜前,供陈翠娘一个一个地细看。
“我的凰甘露哪里去了?”陈翠娘头也不回地问。
“哎呀,唇脂用杜鹃红不就好了,凰甘露可是那大官员送你,等他故地重游时让你抹的,为了一台独角戏,何必呢。”
“我不。给他戏重要,给他演戏也重要。”
“哼,我知道你这性子,早给你收起来了。”
“在哪?我要它,它的颜色刚好适合我扮的这个角色。”
“嗐!都是红的,至于吗?”李二郎被陈翠娘气得脸上的全部皱纹都出来了。
“哪次你干涉的戏成功了的!”陈翠娘抱怨道,戳着李二郎的手臂,“我不许我演的戏有任何缺憾。哟,对了,李二郎,你藏姑娘的唇脂,到底几个意思?”
李二郎见状,只好回身到自己的厢房,从放帽子的包裹里拿出陈翠娘要的唇脂。他再回厢房时,陈翠娘安静地呆坐在镜子面前,镜内她似个坐在供盘前的仙姑,现在她的心里,只有唱本里的词,调动着她内外的一切。她动情的双眼在烛光下一闪一闪地,总是让李二郎忘却她执拗到惹人厌的个性。
李二郎把凰甘露放在桌上,陈翠娘迷迷糊糊下意识地给自己的嘴唇抹上,睁眼时,陈翠娘慢慢摸着自己的脸庞,自然而然地唱了一句:“郎君,我这模样怎样?”
那如意郎君从远处默默地朝她走来,身形似颗米,陈翠娘却也大喜,绕过李二郎快步迎了上去,走到只有月光照耀的露台上。
台下是空空的座椅,陈翠娘只觉陌生,但她并不在意,水袖抖了三抖,素指一拈,摆在座椅上的铜锣、二胡、琵琶等,自己铮铮拉响了弦,竭力配合着陈翠娘心里的默了几遍的曲调,和她的心神一起有规律地动。
“你知那——春光满堂——不知镜中——有禾渡——”陈翠娘抬袖遮脸,只留含情脉脉的眉眼望着前方唯一的观众。
“嘿!嘿!”一个衣衫褴褛、呆头呆脑的乞丐坐在八仙椅中间的地上,拍掌大笑起来,他就是她的观众。
“小女采春只听李后主的一曲秋色在风中透凉——”陈翠娘,不,她已经和应采春和二为一,浸透在对夫君的噌怪里。
“呜!呜!”乞丐东倒西歪,举手鼓掌,在柔肠百转的月光和戏子心中的曲调里,他是唯一不和谐的一点。
李二郎坐在中央的八仙椅上翘二郎腿,头肩时不时跟着陈翠娘动一动。
苑园紧闭的大门打开,李二郎的拜把子兄弟邓虎跨门而入。
邓虎年轻时经商名震四方,不择手段地把九位对手一一逼到家破人亡,他后来转身给几条要修的路出钱,于是人人称赞他为吕不韦在世。今日他不过是路过,听到陈翠娘的声音,兀自推门来,坐在李二郎旁边一起抽烟。
烟雾缭绕中,邓虎眯着眼,仔细察看陈翠娘的眼神,道:“你惯着这个戏子做甚?乞丐怎么能来你的苑里?”
“这乞丐,只有听到陈翠娘唱词才开始发癫,陈翠娘每次出大门,都得躲着他,否则他一定抱上陈翠娘的腿,弄脏她的衣裳,一晃就是十年。今天陈翠娘被他感动,决定为他唱一曲。”
“这么卖力,白费力气。”邓虎不屑地朝乞丐唾了一口,乞丐看都没看邓虎一眼。
“翠娘就是如此,我用这卖她一个人情,不亏。”李二郎扇着风扇道。
“李二郎,你不厚道,”邓虎抽了口烟,“她本就该在你台上唱戏,你们之间还用讲人情。”
“是啊。”李二郎换了个坐姿,掸开膝盖上的烟灰,闷闷地笑着。
陈翠娘脆生生地一句咿呀,让在场的人的眼睛亮了,只跟着她的舞姿旋转,不肯移开一瞬。
乞丐流出亮闪闪的口水,脖子随着舞步一下一下地后仰,一滴泪还是随着他的眼眶缓缓落下。
“郎君。”陈翠娘忽地一指,指向台子正中的月光。台下的人都怔住了,看她下一步动作。
陈翠娘莞尔一笑,指尖移向乞丐。
“做我郎君——否?”她心血来潮唱道。
李二郎屏息起身,看陈翠娘亭亭玉立的身影在黑暗中定格了一分钟。那刻,看着陈翠娘的戏服和脸,戏中所有的情节,走马灯般在两个正常人脑海里过,她和乞丐说话也是大戏的一个周折。
“哈!”乞丐拍拍屁股转身。“使不得,使不得!明天,我也来入魔!”言罢,乞丐拿起自己的拐杖,赤脚大步跑到大门,用头顶开大门,跑打更人刚走过的街道。
陈翠娘站在台上没有动,好像她出生就在那里,全身上下和炽热的情感,被戏服打包,属于舞台。她和舞台签下长长久久的约了。此刻陈翠娘走下舞台,双眼全然失神。
“戏外痴,戏里痴,都是痴子。”送走邓虎,李二郎拿起吊红绣香囊的银长烟管点着烟,悠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