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凤来、张瑞图、习国普、来宗道、杨景辰共同进来参见叩拜。
“皇上驾临，不能远迎，也该到门外候着，怎么能没事人儿一般，还等着皇上召见？恕臣等失仪之罪。”师凤来诚惶诚恐，张瑞图也受宠若惊：“皇上召臣等奏对，极是便当，怎可轻易劳动万乘之尊？”
“春色如许，草木萌发，朕身子乏了，想起你们整日地看奏章商量票拟，便过来探看。有人说入了阁好似坐了监，其实坐监还有放风的时刻，你们却忙得两头只见星光，不见日头，朕便来搅扰你们一番，也算放放风。都坐吧！”舒遒愐转头吩咐金忠上茶。
“老臣有个不情之请，望皇上恩准。”师凤来连忙站起身，“老臣值房内有自备的新茶，诚邀皇上品尝。”
“可是虎丘的天池茶？”舒遒愐一语中的，师凤来颇有几分怅然：“圣断烛照。”
“臣有武夷山的岩茶，皇上可饮得来？”张瑞图不甘示弱。
舒遒愐点了点头：“武夷山岩茶自太祖爷年间便为贡品，宫里也有——无论什么茶，重在解渴，都取了来，朕今天就做回客人，不必拘泥于君臣之礼，到院中慢慢细饮。”
桌椅摆设整齐，金忠早命小太监回雯霞殿取了茶盏、白泥风炉、银铫等一应用具，烧炭煎水，阁臣各自拿着大小的茶叶罐过来。
“都坐吧，坐下慢品方才能得享其乐，岂有站着吃茶的道理？”舒遒愐招呼，阁臣们纷纷施礼谢座。
仲春刚过，风和日丽，阳光将浑身照得暖洋洋，几团柳絮乘风飞过高大的宫墙，飘摇着落下来，舒遒愐有感而发：“良辰美景，带几个便当，提酒携浆，寻芳踏青，岂不优哉游哉？”
“若去江南更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景致与京师大不相同。正德皇帝下江南数次，江南山水得睹天颜，也是江南臣民的福缘。万岁爷若是在江南品茗，宜用惠山、中冷、虎跑三大名泉的水泡虎丘天池新茶，定当别有一番境界。”提起茶事，师凤来极为稔熟。
“吃茶之风，盛自唐代，凡茶、水、器等莫不讲究。说起水品，唐人陆鸿渐以山水为最上，江水次之，井水又次之，而世俗之人则讲究荷露、梅雪，煎茶必要什么天泉无根水的，以为水愈轻而色味愈佳，未免有些虚妄了。其实泡茶之水要在一个活字，绵绵不绝，生机无限，最宜激发茶性，正所谓水十分茶亦十分。”舒遒愐看着新近拜相的两位阁臣：“你们平常喝什么茶？”
来宗道挺身欲起，念及舒遒愐不拘君臣之礼的话，顺势改为恭身：“臣与师相同好，性喜青茶，最爱狮子峰的龙井。”
“臣自幼年便喝惯了乌龙茶。”杨景辰回答。
“如此看来，习先生必是喝花茶了。”舒遒愐的话令习国普：“以所见知所不见，皇上圣明。”
舒遒愐不觉莞尔：“那朕也算是有道之士了。”
“皇上是有道明君，岂是一般儒士可比？”张瑞图话音未落，金忠过来禀告：“万岁爷，水响了。”
舒遒愐侧耳倾听，微微有声：“刚刚鱼目散布，正宜泡青茶。若等到四边泉涌，累累连珠，便有些过了。提过来吧！先尝龙井，茶中的新贵么！”
舒遒愐平日极喜净洁，对待饮食一丝不苟，金忠耳濡目染，于泡茶也略通了一二，但是心里没底，一时又难以通传擅司茶事的迟姗姗，只得硬着头皮摆好了宣窑的青花瓷盅，用一柄小瓷勺次序在瓷盅里各放了一撮茶叶，提壶高冲，恰恰将茶叶淹没，便停手等着兑水。
“小忠子知道冷热，也算略窥门径了——泡茶春秋宜中投。方才朕说到水，言未尽意。若生发来论，水十分茶亦十分此语大有深意，水似君茶似臣，有什么样的君主便会有什么样的臣子，桀纣有奸佞，汤武有贤良，朕若成中兴之主，你们便是中兴之臣。做臣子的入阁拜相，便是有了机缘，品行才学卓异，不难成为一代贤相，流芳千古。治国一如茶道，君臣相宜自然会有太平盛世，一样不协，也泡不出好茶来。”舒遒愐侃侃而谈，众人凝神细听，不住颔首。
金忠逐个添了水，一阵茶香弥散荡漾开来，与四周的花香混合起来，沁人心脾。
舒遒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嫩黄微绿的茶水，只见叶片渐渐停止了翻滚，攒起根根旗枪，凑近轻轻一嗅：“毕竟是新茶。”
阁臣们个个敛容，直着身子蹙眉沉思。
“几位先生都如演傀儡戏一般，哪里像品茗闲话？”舒遒愐打趣着问，众人见泡茶已毕，皇上招呼取饮，忙举杯微呷，果觉清爽甘冽，唇齿留香，心知冲泡火候恰到好处。
师凤来说：“金忠到乾清宫当差不过月余，便有如此不凡的手艺，名师高徒也是自然之理。方才皇上所谕，语重心长，期许殷殷，臣等蒙皇上知遇之恩，感激莫名。”
舒遒愐放了茶盏，扫视众人一眼：“古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煎茶之道也是如此。譬如绿茶，水沸热滚烫，再耐冲泡的茶叶怕是也要烂熟了，水味必然焦苦不堪解渴提神，遑论闻香？水若温吞不开，则激不出茶味，再好的茶叶也白白糟蹋了。治天下犹如泡茶，要在火候，水冷近乎废刑，水热则是酷政，必要宽猛相济，才能扬善罚恶，使大小臣工、平头百姓知所遵循。朕御极未久，一直在想如何矫枉振颓，再开太平，当今诸事纷纭，太祖爷言乱世用重典，朕也应如此么？”
习国普说：“饮茶本小道，皇上却以此为端，点铁成金，振聋发聩。圣人之道要在致中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日前也曾想过如何光明新政，预备上个条陈，今日品茗论道，皇上谆谆谕教，臣眼界大开，有些想法豁然贯通，皇上励精图治，想望太平，臣等莫不感奋，便将一孔私见面奏。”
“好么，你们若只顾闷头吃茶，朕还以为是怕少用了茶吃亏呢——师相该不是心疼茶叶吧？”舒遒愐几句戏言惹得众人发笑，师凤来急要分辩，无奈嘴里含着一口热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神情极是尴尬，众人相顾掩口而笑，舒遒愐也忍俊不禁：“师相本不是个急性子，不必忙于解说，且听听元治有什么高论。”
习国普闻听舒遒愐亲切地唤着自己的表字，心头一阵酸热，眼里登时噙泪：“每日的奏章不下三百余个，皇上都要一一周览，常至深夜，臣不敢妄断日久必会厌烦，只是以为皇上太过辛劳，可否仿效宋人贴黄之例，由臣等签出节要，提纲挈领，加以票拟，再呈皇上御览？”
舒遒愐笑道：“朕还撑得住。你接着奏吧！”
“天下财力虚竭，当极力节俭，惩贪黩以安抚百姓，大小官吏借名加派银税、滥施刑罚，当依律追赃定罪，不可担心督察在苛，惩罚过严。”习国普的建议令舒遒愐深以为然：“元治所言多切中我朝积弊，下去细细上个条陈，等朕批了红，用邸报发了，教州府县衙也都知道。”
此时此刻，茶已泡乏，金忠另取一套小巧的紫砂壶，换了乌龙茶，涤壶温盏，投茶冲泡，一阵浓郁的香气登时弥漫开来。
“阁臣综核政事，譬如朕的左右手，朕遵祖制以先生相称，多有倚重。施相、张相都上了手本，朕已批红。张相所言朋党一事，称近日士大夫各是所是，各非其非，恩怨相寻，冰炭互角，朕尤为揪心，折子反复看了三遍，陈述的都是实情，见识确乎不凡。只是关系前朝，不敢直言。其实此事根子在神宗爷迈厉一朝，冬临、宣、昆、齐、浙、楚各党恩怨相寻、挟私相争，有几个想着君王社稷黎民百姓？各党多以地望而分别，竟有些似茶叶，各地水土不同，禀赋习性自异，闵地为乌龙，江浙为青茶，江北则多为花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是茶不管什么南北什么青红，都是香的，不似朋党交恶攻讦，良莠不分。如今九位阁臣，散在浙江、福建、江苏、河北、山东，不少都是朋党极盛的地方，殷鉴不远，先生们为百僚之长，应备加小心才是。”舒遒愐的一席话将方才和乐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皆变颜失色、战战兢兢。
“快午时了，朕叨扰得久了，你们不好端茶送客，朕也该知趣回去了。若是误了你们回府的时辰，打不成马吊，背后不知如何埋怨朕呢！”舒遒愐起身出了院子。
张瑞图不清楚舒遒愐究竟有意无意，但想到昨夜正在家里斗马吊，忽感脊背发凉，午饭都没心思吃了；师凤来也是如鲠在喉、难以下咽，反复咀嚼着舒遒愐言内言外之意，极想知道舒遒愐是如何批的红，心中无比忐忑、惴惴不安。舒遒愐这顿午膳却是津津有味、大快朵颐，饭后合衣午睡了小一会儿，拿来师凤来、张瑞图的本章又看一遍，丢在一边，暗自冷笑：“尸位素餐已久，以为主动乞休朕就会一再温旨慰留么，天威岂可妄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