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十八日是皇后的千秋圣节，与舒遒愐一样崇尚节俭的周棽蕴素来反对铺张，所以传旨免去了命妇朝觐贺寿的环节，只与宫眷们欢乐一日。
周棽蕴发现舒遒愐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他心里想着政事，于是暗推了他一把，轻声道：“皇上日理万机，可以缺席，臣妾有众姐妹相陪就足够了。”
“朕怕扫了你们大伙儿的兴致。”舒遒愐愧疚难当。
“皇上能抽出身来一会儿，也是臣妾的福分体面。只是皇上待会儿看不到严妹妹荡秋千，有些可惜。”周棽蕴心里暗暗生出一丝幽怨。
“永宁宫的秋千架设好了？”舒遒愐转头看着严秀英。
“三月三，荡秋千——今天十八，已经荡过多日了！”严秀英撇嘴。
“臣妾的那些羽鸽每日在云霄里歌哨，皇上也听不到。”年菁华插嘴。
舒遒愐见她们三人神情哀婉，大觉怜惜，好言抚慰：“春事方深，撤秋千架还有些日子，不必急于一时。鸽哨么……等忙过这几日，朕好生陪你们到西苑游春，那里也有秋千架、也放得鸽子。”不等三人再说，起身回了雯霞殿，喝了一碗银耳燕窝羹，忙着批阅案上那摞高高的奏折，见有不少弹劾师凤来、张瑞图的折子，便放在一边，留中不发，命棠传芳进来：“你到会极门传朕口谕，每日申时以后，凡不关系边警战事的奏本，一律不准投递。似这般奏折没甚紧要，徒劳心神。”他指点着放在一边的那些折子，闭上眼睛。
棠传芳答应：“万岁爷既是劳乏了，先歇息养养神也好。”
“朕岂能歇息，明日想必又是这样一摞。你下去吧！”舒遒愐睁开眼睛，直了一下身子。
棠传芳望一眼案上厚厚的奏折，迟疑着禀报：“万岁爷，有个南蛮子元重换递了牌子急着要觐见，奴才怕扰了万岁爷歇息，教他候着呢！”
“才一个月的光景，他走得倒不慢，宣他进来吧！”舒遒愐面露喜色。
不多时，一个瘦小的汉子跟着棠传芳进来叩拜，舒遒愐见他四十几岁的年纪，皮肤黝黑，风尘仆仆，颌下三绺长髯却一丝不乱，深觉有趣：“你就是元重换？朕早闻你连克贱酋，常思卿家是何模样，如何竟是须长身短？”
元重换奉诏进入皇城还是头一次，见识了皇家森严气象，想及皇帝威仪，饶是久经沙场战阵，也禁不住战战兢兢，心头乱跳，等进了雯霞殿，见舒遒愐年纪不足二十，面貌清秀，言辞温和，渐渐心安，不料对方开篇问话却提及自己身材，实在大出意料，不及细想，叩头回道：“臣身材矮小不及中人，也怕令皇上失望，不胜惶恐。”一口夹杂粤音的官白，令舒遒愐听起来颇觉吃力，见他直言以对，明白颇为忌讳，莞尔道：“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以红夷大炮制服爱新觉罗·奴儿哈哈、击退爱新觉罗·遑太积极，独提一旅、战守孤城，立下了足以彪炳史册的赫赫功勋，必有过人之处，朕是想用你之长，并非取你之短。”
元重换悚然醒悟召对失仪，忙辩称：“臣远处草莽，半生戎马，初次仰睹天颜，感激在心，以致言语无状，实在有失人臣之礼，求皇上格外恩宥。”
舒遒愐眉眼含笑：“平身答话。朕喜欢你的耿介。吏部报了你的履历，朕知道你是迈厉四十七年的进士，做过一任邵武知县，也是正途出身嘛！”
元重换缓缓起身：“臣自幼爱好战术兵法，不得已舞弄翰墨，考取了功名，但只做了半年的知县，便弃文从武，到兵部任职。”
舒遒愐见元重换仍有几分窘迫，安抚宽慰：“直言陈事，足见性情，朕不怪你。到京几日了？”
“昨日才到。”元重换毕恭毕敬地回答。
舒遒愐微微颔首：“广东距京五千里之遥，驿站七十余处，限期一百四十日，你走了一个月多，尚不算慢。”
“臣跪接了圣旨，即刻准备举家起程，尽心王事，不敢怠慢。”元重换据实禀告，舒遒愐无比诧异：“怎么，举家来京？为何要携带亲眷？”
“臣自用兵以来，无不携带亲眷。身家性命与兵卒共存亡，最能安定军心。臣接旨后，即雇船北上，二月底到了金陵。不料江北大雪，天气严寒，结冰封河，漕运不通，臣心焦如焚，只好扬州弃舟登岸，将家眷留在后面缓行，独自骑了驿马，只身入京。不料风雪不止，道路湿滑泥泞，险些迟了。”元重换的解释令舒遒愐暗自感动，破例赐了座：“此次不必再将家眷带往辽东了，魏良卿的宅子朕已敕名策勋府，一直空着，你可暂将家眷安置。”
元重换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赶紧跪谢：“臣以身许国，就是战死沙场，也难报皇上圣恩。只是臣此举已成积习，皇上即将辽东托付微臣，臣自当与辽东共存亡。”
“你不必辞谢，等辽东恢复以后，朕再将宅子赏赐与你。”舒遒愐向元重换投来赞许的目光，“朕听说你曾写过一个条幅，自叙心境，是如何写的？”
“皇上竟也知道？”元重换心中一怔，随即吟咏：“‘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宁国里一亡命之徒’可也’——不知皇上所指可是这几句话？”
舒遒愐点头：“正是。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先国家而后私人，语出肺腑，豪气干云，兵部左侍郎吕纯如荐你只有十个字：不怕死、不爱钱、曾经打过，与你自家说的正相契合，看来你当得此言。有此气魄方可镇守辽东，看来众臣的举荐可谓得人。”
元重换听得热血沸腾，起身道：“臣既感恩于先帝，又得皇上知遇，万里奉召，敢不尽心？”
舒遒愐抬手唤他坐下：“一路情形如何？有什么见闻？”
元重换重新坐下：“今年江浙、湖广、南直隶及安徽凤阳龙兴之地收成皆可，粮价回落，百姓口粮无忧。闻说淮安、徐州、临清、德州四仓储粮六百余万石，已满八成。只是蜀川大旱，南直隶多处州府泛滥成灾，常州府虫害严重，十月金陵地震，庐舍民畜有所损伤毁坏。山东二十八个州县积雨伤禾，秋粮欠收，幸亏夏粮丰足，还不至于挨饿，臣沿途未曾看到过几个流民。”
“治国之道不外乎吏治钱粮，粮食最为根本——你毕竟做过知县，见识具体而微，懂得体恤民情。”舒遒愐越来越欣赏元重换，“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而你几年前也曾单骑出关探视辽东山川地理，想必已对军情防务了然于胸。朕登极未久，辽东战事时刻萦绕在心，你且说与朕听。”
元重换斜侧在凳杌上，提及辽东战事，神情极其激奋，两眼灼灼有光，缓声娓娓道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