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已过,舒遒愐将四位阁臣留下,都赐了座。
迟姗姗将捧着的黄龙缎袱轻轻放在御案上,褪去黄袱,露出一个精巧的红木小匣,用钥匙打开木匣的铜锁,撕开黄纸封条,里面赫然是一个密封的折子。
舒遒愐从封套里撕出一个素纸折本:“这是刑部尚书密奏议处胡监生的折子,依律定罪,以儆效尤,朕就准其所奏,不必再交九卿科道朝堂公议了。四位先生可先看看。”
迟姗姗将折子递给他们传阅,黄立极急忙接了颤抖着展开,旋即含笑传与另外三人,另外三人心下早已惶恐,忙歪身伸颈地一齐看了,见刑部所议只是将其革去功名、杖责五十,纷纷暗松了一口气。
舒遒愐见状,心中隐隐不快,抓起御案上的一份折子:“这是胡监生亲笔所书,想必先生们徒有耳闻,尚未寓目,拿去看看吧!”
黄立极接了打开一看,见上面王体的工笔小楷密密麻麻,洋洋千余言,“阁臣黄立极、师凤来、张瑞图、习国普三人,身居揆席,漫无主持,揣摩意旨,专旨逢迎。甚至顾命之重臣,毙于诏谕;伯侯之爵,上公之尊,加于阉宦。”黄立极惶恐地仰望一下舒遒愐,又低头继续,“浙江、直隶各处建碑立祠,阁臣竟至撰文称颂,宜亟行罢斥,并乞查督抚按院之倡议建生祠者。且圣上有旨,凡含冤诸臣之削夺牵连者,应复官即与复官,应起用即与起用,至今部院九卿科道,拖延阻隔,大违圣上体天爱民之意,宜亟查阁臣办事不力之罪……”黄立极面红体冷,汗水不觉湿透了中衣:“皇上圣明,知臣等情非得已,专意施恩,格外体恤,老臣不胜感激涕零。然遭黄口孺子弹劾,臣为首辅,无以自安,如今也年迈昏聩了,为存朝廷脸面,已拟好乞退的疏本,望皇上恩准。”从怀中摸索出折子,双手恭呈。
舒遒愐摆了摆手:“当今国事纷纭,东西未靖,东北贱虏扰边,西部流贼猖獗,实在是多事之秋,正赖卿等竭忠尽力。朕登基祚位不久,先生还当安心料理国事,不负朕心。先生舍得下朕,朕尚舍不下先生。求退的疏本不必呈上了,还由先生自存吧!”他看了看黄立极枯瘦的双手不住抖动,缓声道:“先生乃股肱之臣,品行德才如何,朕自有独断,岂为一乡野腐儒左右?弹劾阁臣胡监生并非首倡,魏阉自缢阜城县,即有户部主事上疏,朕以为不必一味纠缠往日的是非,便留中不发压下了。朕也是一片苦心!”
“知臣者皇上也!”黄立极哭拜倒地、浑身颤抖,张瑞图亦感激涕零:“皇上此番话语都是洞彻微臣肺腑之言。当年魏逆依仗先帝宠信,取旨请诏易如反掌,臣等拟旨,一言不合其意,立命改拟,焉敢不从?魏逆虎狼之性,一触即怒,数年来多少人遭他残害,臣等若以生死抗争,又能有什么实效?臣等不得已周旋逢迎其间,力虽绵薄,但求略尽区区报国之心,仰不愧于君、下不愧于民。多少个日夜,臣等小心行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苦不堪言,哪里是做什么阁臣?分明是在煎熬受罪!”
“是呀,张相竟落了个惊悸症,有时心慌得极难忍受。”习国普随声附和。
“可曾召太医诊治?”舒遒愐关切地询问。
“太医说并无良药良方,倒是也没什么大碍,调理静养即可。”张瑞图告诉舒遒愐。
舒遒愐让张瑞图好生珍重,又望向师凤来:“师先生乃是当世的苏秦、张仪,今日不发一言,难道在心斋么?”
四名阁臣之中,师凤来言辞最为机辩,当即便立刻举起了手中的象牙笏板:“皇上面谕廷训,微臣哪敢心斋?魏逆权势熏天之时未能挺身而出,救朝廷于危难而兼济天下,又不能自请罢黜,虚位以待贤者,退归林野,独善其身,臣等好生惭愧,实在有负天恩。万岁不以此罪臣,臣更觉汗颜惶恐,难以居于朝堂,叩请皇上另选贤能料理阁务。”说罢伏地叩头,咚咚有声。
习国普也起身下跪:“其实胡监生所言出于公心,持论倒也正大,并非无理。是臣等举止失措以致生员议政,其错不在胡监生而在臣等,伏请皇上治臣之罪,法外施恩,宽恕胡监生。”
舒遒愐脸色一霁:“朕明白你们的心思,都起来吧。朕登基未久,百废待兴,其最紧要者为边患、民饥、财匮、朋党,每件事情都觉棘手难办——你们可曾看到昨夜月食?”
“臣等听说了。”黄立极回答,“月食有期,自然之理,并不足畏。皇上不必挂怀。”
舒遒愐扫视四人一眼:“不足畏?《易经》曰:上天垂象,圣人则之。上天不弃,以象示教,朕岂敢不放在心上?昨夜朕反躬自省,所得甚多。自古治国之道以敬天恤民为第一要义,而其紧要处又在于用人、理财、靖乱、护民。先朝神宗爷在位四十八年,宽刑省罚,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天下太平,光宗爷与朕的兄长熹宗皇帝效法祖宗,一仍其旧,不料竟使奸佞有机可乘,逆贼魏恭贤结党营私,擅杀专权,致使天下只知有魏阉,不知有皇帝。朕登基践祚,除了魏阉,清算其党,翻案平冤,以图振作,但人心玩忽,诸事废弛,竟成积习,官吏不知奉公办事,小人不畏法度,朝堂人满为患,而山野却多有遗贤。官吏贪鄙无能,只知搜刮民脂,耗费国家钱粮。加派赋税乃迫不得已,而有司却敲骨吸髓中饱私囊。东西战报频仍,战守之策毫无定谋,师老饷乏,了无成效。民穷而灾荒不绝,官劣而法度败坏,大臣畏惧谗言,不愿实心任事,小臣观测风向,只知一味追随。吏治民生夷情边备事事堪忧,若不痛加砭斥,激浊扬清,整饬纲纪,使官吏明是非,知廉耻,太平何日可望?”
黄立极面色沉郁地垂首:“臣身为首辅,失于调度,不能为君分忧,实在惭愧。臣年事也高了,精力不济,还求皇上准臣归养,以便会推阁臣,以光新政。”
舒遒愐莞尔一笑,喊着黄立极的表字道:“中五何必多言,该不会是因为见到国事艰难,所以害怕了,想知难而退吧?朕还不想放你走,时候到了,朕自然会有旨意的。事出有因,不是你一人的过错,不必自责不已。世人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也不尽然,只要实心任事,心里有君有国,朕还是要用的,岂不闻用人惟旧么?”
“东北贱虏远在关外,尚不成气候;陕西、山西两省不过几个流民草寇,更不足虑,张相倒不会如此没有胆色。”张瑞图朝黄立极示意。
舒遒愐闻言,不以为然地摆手:“事情也未必如此简单,不可不多加小心。若不以为意,任其施为,一旦成燎原之势,势必要大费周折。自千喜末年以来,陕西各地百姓造反,势如狂澜,屡剿不止,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澄城县等地原本偏僻,当地百姓老实本分,不会轻惹是非,遭遇大旱,赈灾安抚自然要跟上,但县令胡作非为,横征暴敛中饱私囊,上报只说是白莲教、弘阳教煽惑,其实是百姓衣食无着,无奈从贼。倘若地方官以百姓之心为心,多加体恤,百姓便会安居乐业,不为生计所迫,断不肯占山做贼造反的。东北之乱,当年若不误杀觉昌安、塔克世父子,自然不会有爱新觉罗·奴儿哈哈兴兵作乱一事。朕正思虑命人到陕西专办此事,以抚为主,尽早平定。辽东边患朕一直焦灼在心,也要物色得力之人。只是这几日朕总在想昭雪冤狱的事,昨夜上天示警,看来更应加速办理了。朕意分作两步,先命吏部从公酌议,开列蒙冤官员名单,死去的官员酌情追赠封号或荫升子弟,消籍夺职的官员复官起用,仍在监禁的即刻开释。然后由阁臣、吏部、刑部拟定逆党名录,颁布天下,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该免的免,决不姑息。”
师凤来恭声道:“皇上所言民变之事,实在是治本之论。应将圣虑晓谕大小官员,必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黄立极瞥了师凤来一眼:“臣也是这个意思,打算回去将皇上这些旨意润色成章,再请皇上过目,如无不可,便用廷寄发往各省,宣示大小官吏。方才皇上剖析甚明,眼下选贤任能最为要务,不光是辽东、陕西两地,天下臣工莫不如此,才会振作士气,更新气象。办理此事,臣请以阁臣为始。”
“大小官吏才品各有长短,立身各有本末,用人之道,朕以为凡才必核,必以考绩而定升迁罢黜,才可人尽其才,施其所长。此事不必急于这几日,应当好生筹划,等改元之后再行办理。眼下已近年关,先将从前蒙冤落职的官员列个名单出来,逐个甄别,尽早昭雪,也好教与此有干系的人过个喜年。”舒遒愐吩咐。
习国普十分为难:“过几日即是皇上的万寿圣节了,臣等也想早呈御览,尽快了结,为皇上贺寿。只是蒙冤官员名单好列,逆党名录牵涉极广,一时怕是难以斟酌,若株连过甚,天下官职将会为之一空,若详加挑拣开脱,又恐疏漏过甚,失之公允,不足以堵天下人之口。”
“此事关系甚大,天下万民莫不观望,宁早勿晚,宁严勿宽,宁猛勿缓。案子早一日了结,大小臣工自然早一日安心。”舒遒愐原本还要申斥一番,见棠传芳在门外闪过,便改口:“朕敬天法祖,上天才会有所警示。你们下去拟个本章上来,朕再召对。”
舒遒愐一脸严肃地说完,四位阁臣依次退下,棠传芳急忙进来回禀,舒遒愐命他带方中兴到东暖阁。
咫尺天颜,方中兴垂首跪地。
“方孝子,年关已近,你怎么没回老家走亲访友?”舒遒愐问。
方中兴叩头:“草民尚有事没有办完。”
“还是因为父仇么?当日你锥刺俞显纯等人,还没解心头之恨?”舒遒愐又问。
方中兴垂泪:“圣人曰:名不正则言不顺。当日在岳神庙,中兴激于义愤,不计国家法度,手执利锥,怒刺奸贼,幸赖皇上圣明,体恤草民下情,不以为狂悖。草民幸甚,天下幸甚!自此以后,草民日夜引颈观望,侧耳静聆,焦待沛然天雨甘霖,已有旬日矣!如今天下人尽知先父含冤而死,却不见皇上恩诏朝廷明文,草民岂可离京?又如何向天下交代?如今将近年关,草民家中尚有祖父不能归养尽孝,而父冤昭雪无期,每一思及,痛彻心扉。前日接祖父手书,嘱中兴勿念家乡,专心父仇,父仇一日不报,冤狱一日不申,中兴不必回乡。”
舒遒愐深有感触:“朕当日在驴市胡同曾明言给你个交代,自然不会寒了忠臣后人的心,更不想寒了天下人的心,教今后没有了忠臣孝子,世人无所取法。朕听说你一直留寓京师,又联络了一些忠臣之后。那日本待与你详谈,不想被糜实搅扰了。如今首恶已去,冤狱次第将要平反昭雪,朕想听听下边有什么说道?你可据实奏上,不必迟疑多虑。”
方中兴略仰起头,从怀中取出几沓纸片,高举过顶哭奏:“万岁爷,草民大闹岳神庙,引来无数知音,便有左副都御史杨文儒之子杨之易、吏部都给事中魏孔时之子魏学濂、吏部文选员外郎周景文之子周茂兰,刺血上书,并杨文儒狱中血书与草民为父申冤的折子,祈万岁过目。”
棠传芳忙来至方中兴跟前取了呈上,舒遒愐先拿起杨文儒的遗折,又看了他死前的血书,字迹因血凝干而模糊黯淡,笔画却如长枪大戟,想必当时血水淋漓,悲愤之情溢于纸外,“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拚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斫东风,于我何有哉!”舒遒愐将血书奏折翻看了,潸然泪下,见方中兴跪地呜咽,开口道:“忠臣孝子其情可怜,其勇可嘉,无奈冤狱已成,再难复原,朕已命阁臣商议此事,冤死的忠臣先行平反,再追赠官职,朕还要择其显要者亲笔御书制文,以示褒扬,你可放心。血书原非奏体,亦非国家太平之象,今后悉行禁止,不可再有。”
方中兴以头触地,额角流血:“草民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万岁!草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叩请皇上恩典。”
“讲来听听。”舒遒愐微微皱眉。
“皇上可还记得在驴市胡同询问草民有何心愿未了,草民以为只是一个痴想?草民想法与生员魏学濂不谋而合。”方中兴仰头说罢,舒遒愐轻轻一拍手中的折子:“可是要朕将魏恭贤、俞显纯等人的首级赐与你们,准你等联合受害惨死诸臣的子孙,在北镇抚司牢穴前哭奠拜祭?”
“皇上明鉴,草民还想要将当年毒害家父的北镇抚司诏狱里那两个狱卒绳之以法。”方中兴不顾额头渗血,仍旧叩头不已。
“好,朕答应你。只是朕也要你答应一件事。”舒遒愐微笑着俯看方中兴,方中兴一挺胸膛毅然决然:“皇上既是恩准了草民所请,漫说一两件事,不敢有辞,就是要草民这颗项上人头,也再所不惜,定会拱手敬献。”
“朕怎会要你的命?朕是要封你官职,命你为朕做事。”舒遒愐见方中兴满脸疑惑,似要出言叩问,主动解释:“朕知道你想不到,朕想赐你一道密旨,命你做天下巡查使,没有品级,没有印信,没有衙门,没有随从,代朕四处查访,随时密奏民情,做朕的耳目。”
“皇上有命,草民感戴,本不该辞。只是先朝没有成例,怕不合规矩,有污皇上令德。草民也不想忝在特简恩贡之列,辱没先父一世英名,何况如此终非入仕正途。皇上正富于春秋,草民自负胸中万卷诗书,可搏金榜題名,自然会有许多的日子替皇上出力。一等父冤昭雪,草民即扶柩南归,守孝于乡,定不忘皇上谕诲,寒窗秉烛,夜以继日,以期三年之后鱼跃龙门,不负浩荡皇恩,也可免遭天下物议。”方中兴慷慨陈词,舒遒愐欣慰颔首:“起去吧!还是那句话,国家正当用人之际,好生读书,将来替朕分忧办事。”
方中兴含泪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