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叶维的葬礼时,叶莱碰到了洪克。洪克穿着西装,戴着白花,像广场上进食的鸽子,警觉地看着陌生人。
葬礼很平缓,没有情绪波动。毕竟葬礼的主角是叶维,不是一群敲锣打鼓,念咒诵经的表演家。
黄昏时分,天空被染成淡红色,毫无规律地弥漫开。飞鸟停在电线杆上,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叶维还不到五十岁,就这样死了,很可惜。”洪克说。
“活到一百岁再死,就不可惜了?人的价值,和寿命无关。如果活得浑浑噩噩,无法自我实现,死又如何?”
“你认同你父亲的自杀?”
洪克摇摇头,放慢了语速。
“我的父亲不会被一根稻草压垮,但会被无数根稻草压垮。我尊重父亲的自杀,尊重父亲追求幸福的权利。”
“死了就没意识了,怎么会幸福?”洪克问。
“活下去,要面对时间的拷问,和飘忽不定的未来。与之相比,死容易多了。”
临走前,洪克表示,自己会很快辞去警察的工作。
“你在这份工作上,消耗了大量的时间、金钱、精力,现在半途而废,岂不是很可惜?”叶莱问。
“如果醒悟得太晚,才会感到可惜。既然我不是当警察的料,就应该趁早放弃,没有混吃等死的理由。——我攒了点钱,准备跟朋友合伙卖电脑,从网络上拿货,专攻线下,专攻那些不懂电脑的人。”洪克平静地说。
当叶维的死讯传来后,受到刺激的王培,出现了幻觉的症状。在家时,叶莱准备从饮水机接水,水落到杯子里,发出饱满的高频。冰冷的听觉,使王培惊恐地瞪大眼睛,嘴里念叨着奇怪的话。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比如发生自残、伤人等行为,叶莱舅舅建议送王培去精神病院。听到这个消息,叶莱觉得无拘无束,如释重负。此时此刻,王培已经不是合格的劳动力了,像一个累赘,连一件衣服都洗不干净,更别说照顾叶莱了。
早上八点,坐在租来的车上,王培退去躁动,显得很安静。王培会离开家里,离开睹物思人,靠自己走出困境。
昏暗的更衣室里,护士递来一套病服,让王培换上。孤独、敌视、躁动、痛苦等,病人和病人的内心,有一道无形的墙。在精神病的称呼里,艰难地活着。
新的一天,王培洗漱完毕,然后去吃早餐。一杯豆浆,一个鸡蛋,一个馒头,是完整的构成。吃完早餐,护士会监督病人服药。有些聪明的病人,把药藏在舌头底下,随意地咽了口唾沫,装出很配合的样子。要是责任心不强,很容易被骗过去。
一些不配合的病人,产生了强烈的抵触行为,下个瞬间,约束带和镇静剂派上了用场。它们的效果立竿见影,能代替疲劳的口水。
午餐的食堂,筷子的威胁很大。虽然筷子不太尖锐,但刺在柔弱的部位上,也能把人重伤致死。上一秒还喜笑颜开的病人,可能因为一句话,变得怒气冲冲。
迷糊的午休过后,阅读、下棋、表演等娱乐活动,是消遣时间的首选。除此之外,有人喜欢看新闻,有人喜欢看歌舞,有人喜欢看体育,还有人喜欢看纪录片。电视像一个神奇的魔术盒,虽然眼花缭乱,但满足不了所有人。
如果没什么事,病人不应该靠近大门,否则会给医护人员一种想逃跑的感觉。总之,进了精神病院的人,不管有没有病,配合治疗是明智之举;该回话就回话,该吃药就吃药。
通过提前预约,叶莱换上新的衣物和精神,准备去看望王培。但在王培眼里,一切都是无色的。
病情稳定的王培,得到医生的许可,偶尔会用较钝的剪刀做一些手工艺品,培养兴趣。
王培盘坐在病床,一只手握住铅笔,在白纸上画出衣服的轮廓。虽然没上色,没格纹,但每一笔都很认真。
“送给你。”
王培小心地把衣服剪下,毕恭毕敬地递过来。叶莱僵硬地坐着,漫长的过程消磨了耐心。
“谢谢。”
这件纸衣服,还没有叶莱的半个手掌大。歪歪扭扭的描线,歪歪扭扭的剪纸水平,看起来很滑稽。王培的眼神像黎明前夕,从天空隐去的星点。星点消失的那一刻,并不引人注目。叶莱身边,少了一个唠叨的人。
暑假临近尾声,已经是开学前夕。叶莱经过漫长的工作,终于到了回报的时间。叶莱曾经因为偷懒,被叶胜扣了一天的工资。叶胜死了,愤怒也死了,记忆像远去的火车,已经淡出生活。
“这是两个月工资,请收好。”
这些沉甸甸的钱,没有来自王磊的敲诈和叶胜的盗窃,用起来心安理得。
然而,叶莱手里拿着钱,却想不到应有的用途。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都无法和父母分享。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干什么?”
经理随口一问,做着最后的道别。
“呃,我还没想好。”叶莱遗憾地说。
“后悔无法完全避免,但能在很大程度上,降低后悔的次数。不管你是否年轻,一定要作出慎重的选择。”
酒店门口,几句简短的交流,让叶莱明白了选择的重要性。希望有一天,双方能在同样的地方,以不同的身份见面。——传菜员的身份结束了。
好奇的叶莱打开手机,搜索杨鑫的节目。杨鑫作为偏方和保健品行业的领头人,受到各大节目的邀请,孜孜不倦地宣传健康秘诀。越是现代医学解决不了的病,越是杨鑫大显身手的好机会。重复地说一遍,十遍,一百遍,就成了无所遁形的真理。
广场的显示屏里,杨晖乐队站在舞台上,像挣脱了枷锁的野狗,尽情释放自己的能量。肥厚的贝斯,破碎的电子鼓,躁动的失真吉他,搭建出丰富的频段。现在,乐队能肆无忌惮地演奏,不用担心被报复。
回家途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视野。——曾经去公交站台的途中,借着问路的幌子,偷叶莱财物的男子。
男子骑着三轮车,后座载着青菜、年糕、蒜苗、油泡等食物,慢悠悠地穿行在街道。这些食物,是不是偷来的?
地球,国家,省市,街道,叶莱和癌细胞一起,生活在渺小的地域。双方喝同样的水,呼吸同样的空气,受制同样的法律。每一天,都复制了昨天,过得毫无新意。现在,男子骑着缓慢的三轮车,变成良好的跟踪对象。叶莱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屏蔽了周围的视觉,一边调整速度,一边步行。
男子吹着口哨,带着正向的色调,穿行在巷子里。叶莱很好奇,眼前的癌细胞夺取了养分后,能活到什么地步。男子作为小偷,不能过得比叶莱好。
步行跟随了十分钟,男子把叶莱带到一家饭店门口。正值午后,顾客稀少。男子停下三轮车,把里面的食材放入冷藏柜,然后坐到门口的象棋摊,一边乘凉,一边观战。
饭店的规模不大,体会不到开阔。五张桌子,二十把椅子,满足了全天的顾客。桌台里的女子低着头,用力地搓揉面团。搓揉干了后,再添上一些软化的水,不断重复。如果有一台揉面机器的话,不仅会更效率,还会更卫生。
午后时分,阳光洒下了懒散。墙上的价目表,张开了亲民的双臂。饭点提供了免费的空调和无线网络,一些零星的顾客,像在喝高端红酒,连蛋炒饭也要细细品味。
右侧的桌子和女子隔了三米,一个七岁的女孩背对着叶莱,用蜡笔在纸上画画,并吹着口哨。
“吃点什么?我们店里的拉面很不错,能加牛肉、煎蛋……”听到叶莱走路的动静,女子抬起头,笑着问。
虽然已经很久没见,但作为小偷的女子让叶莱印象深刻。问路时,女子也给过相同的微笑。女子的微笑像嘲讽,提醒着叶莱的落魄。叶莱想起曾经的一个个选择,就算用家破人亡这个词也没什么不妥。现在,女子把身份初始化,活在不起眼的角落。也许女子的微笑只是一门生意,为了给顾客留下好印象。
进门前,叶莱就在构思杀人计划,今天的跟踪是踩点。只是没想到,女子看着受害者的眼睛,并没有表现出慌张。也许女子把盗窃当成常态;数不清的相貌,数不清的受害者,让记忆模糊。
“来一碗普通的拉面。——这是你的孩子么?长得很可爱。”叶莱指着右侧的孩子问。
“你先坐,马上就好。——嗯,这是我的孩子。”
女子指着一旁的空位置,转身去冰箱拿出配菜。青菜和白萝卜,在十二秒内就切好了,整齐又熟练。接着,把面团切成均匀的长条状,加一点食用油,反复地对折拉长,就能下锅了。
一些普通的材料,经过女子的加工,变成了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不仅能做给孩子吃,还能用来卖钱。从小偷进化到自力更生的厨师,从厨师退化到不劳而获的小偷,可能就在一瞬间。
小偷有自己的店面,有自己的孩子。虽然店面可能是租的,孩子可能是领养的,但从小偷的表情里,叶莱看到了好的未来。
然而这一切和叶莱有关系么?小偷的饭店生意兴隆,不会给叶莱一分钱;小偷的孩子长大了,不会给叶莱养老送终。双方都是陌生人,去年是,今年也是。
哪怕只点了一碗拉面,也是照顾小偷的生意,给小偷送钱。躁动的呼吸,抑制了叶莱的食欲,并忘了此行的目的。
当女子揭开锅盖,准备放下面条时,叶莱抢过案板上的菜刀,左手勒住孩子的脖子,右手用菜刀靠着后颈,往角落走去。
“你别动,别动哦。”叶莱一边朝着女子喊,一边后退。
顾客看到叶莱的举动,做出畏手畏脚的样子,连对视也终止了。找准机会后,从桌底下往外爬。
女子解下围裙,关了煤气灶,锅里沸腾的声音慢慢变小。女子站在原地,手忙脚乱地打开抽屉,把里面的纸币取出,摊在桌上。
“这些钱够么?”
十块的纸币,二十块的纸币,五十块的纸币,一百块的纸币。叶莱站在远处,潦草地看了一下。见叶莱沉默,女子又指着桌上的钱说:“这些只是微薄的营业款。要是觉得少,我可以带你去银行取。——请别伤害我的孩子,她什么都不懂。”
加上翻滚的利息,叶莱要不要拿回自己的钱?
下个瞬间,坐在象棋摊旁的男子冲进来,镇定地站着。曾经拜癌细胞所赐,叶莱连几块钱的公交车费都付不起,被司机赶下车。
“你要干什么?”男子问。
“你为什么要偷我的钱?”叶莱问。
偷钱,当然是拿去用。就算男子潸然泪下,大打悲情牌,说自己的家人得了重病,也无法改变偷的事实。
“我偷钱?”
“嗯,偷钱。”
叶莱点点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劫持人质的后果,一般只有两种。——要么被制服,要么被击毙。趁着事情没闹大,你拿着钱赶紧走吧。要是有人报警,就控制不住了。”男子小声地说,一边招手,一边往前走。
叶莱被小偷教育了,矮化的不安涌上心头。一个是杀人犯,一个是小偷,由于世界有高低,鄙视链就无处不在。
“你再敢往前走,我就划破她的脖子。”
把男性留在饭店,有很大的威胁。一旦露出漏洞,叶莱可能会被制服,变成邀功请赏的工具。因此,叶莱要求男子把帘布放下,然后关上饭店的门,慢慢退出去。当光线被遮挡后,周围的环境暗了下来,叶莱的心也安了下来。
人质是弱小的蚂蚁,蚂蚁联动了叶莱的命。现在,饭店只剩下三个人,静坐战开始了。大家小心地调整呼吸,连细小的动作也不敢做,哪怕手脚麻了,痒了。
饭店不缺食物,有好渴的冰饮料,有好吃的酱排骨。不管肚子饿不饿,叶莱都想吃两口。但劫持着女孩,吃起来肯定会畏手畏脚,很不方便。况且吃东西,会给女子留下嘴馋的印象,不利于个人威严的展开。
“你住在哪里?在哪里读书?成绩怎么样?以后的理想是什么?是不是生活有困难?关了饭店的门,准备怎么离开?”
女子的问题突然爆发出来。她泰然自若的样子,让叶莱不寒而栗;如果她摆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叶莱也会不寒而栗。
叶莱和女子的距离,保持在安全的五米。这种不成文的规定,双方都心知肚明。女子一边重复关心的话,一边慢慢走向叶莱。像长着翅膀的天使,朝人间洒下希望的光。
“滚,滚远点。”
当不成文的规定被打破后,叶莱变得暴躁起来。下个瞬间,他一脚踢翻客用桌子。桌子倒地时,醋、辣椒酱、豆瓣酱都散了一地,嗅觉很享受,视觉却很恶心。
女子又退回原来的位置。
“这家黑店的东西,都是赃物换来的,其中就有我的一部分。我的那部手机,你至少卖了五百块吧?”
叶莱踢翻了第一桌后,又朝着第二桌走去。短短五分钟里,连同冰箱、微波炉、立式风扇等家用电器,都遭到了不一的损坏。这副场景,像叮当作响的废品收购站。
叶莱咬紧牙齿,手臂越勒越紧。孩子张开嘴,发出凄惨的哭声。
“装什么可怜?我被侵犯时,也没哭得这么惨啊。”叶莱用刀背敲着孩子的头,愤怒地说。
父亲和母亲都是小偷,孩子的身体里,流淌着犯罪分子的血。孩子长大后,会不会用实际行动向父母致敬?叶莱想到了预防杀人。
下个瞬间,通过扩音喇叭,门外传来了沉闷而有力的声音。一个男性自称副市长,只要叶莱保证人质的安全,就能答应所有条件。
未知的前方,出现了未知的敌人。这些敌人是小偷的同伙?这些敌人打算置叶莱于死地?这些敌人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一般劫持人质时,警察不会渲染武力,刺激犯罪分子的神经。这一次,情况正好相反。警察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只要反抗到底,就是死路一条。还没打,先从气场上给叶莱一次将军。
听了副市长的提议,叶莱目光涣散地站着。如果人质遇害,警察活捉了劫匪,别说媒体添油加醋,就算如实报道,也会掀起舆论的海啸。警察不是劫匪,只能控制自己的思维。无论现场的情况有多温馨,强攻依然是优先手段。毕竟当人质被劫持的那一刻起,随时都有受伤和死亡的风险。
通过目击者描述,叶莱的大致信息被汇报上去。比如,人数、性别、年龄、身高、发型、凶器。
叶莱往后退了几步,左顾右盼,看看能不能从后门逃走。叶莱左手拿着菜刀,手臂勒住孩子的脖子,用右手打开了一间门,发现是厕所;打开另一间门,发现是储物室。下个瞬间,孩子的呼吸变得急促,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是不是因为叶莱勒得太紧?这样一想,叶莱的手松了一点。
叶莱的善意,没有缓解孩子的痛苦,孩子的喘息看起来很做作。叶莱希望,孩子是装出来的,别给自己添麻烦。
由于砸坏了降温的电器,封闭的饭店,温度在缓缓升高。随着时间的推移,饭店会进化成热炉,让汗水成片地溢出。
“这孩子怎么了?”叶莱侧着头,不安地问。
“哮喘发作了。”女子说。
叶莱不知道哮喘是什么病,但发作这两个字听起来很刺耳,在医学上是负面的。
“会不会死人?”
“不治疗的话,可能会。”
女子点点头。
“还要去医院啊?你们是不是传递了某种暗号,故意为难我?”
叶莱用脚踢着墙,显得很暴躁。
“不用去医院,店里就有药。”
得到叶莱的许可后,女子举起双手,去柜台找药。女子打开吸入剂的盖子,把吸嘴放入孩子的嘴里。孩子屏住呼吸,让药物充分地停留。
慢慢地,孩子被汗液浸润,头向另一侧倾斜,眼睛睁不开了。孩子的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即便用最大的力去呼吸,也收效甚微。
“有没有毛巾?”叶莱着急地问。
“这个么?”
案板旁,白布盖着面团,沾满了小麦粉。虽然不太干净,却成了紧迫的选择。叶莱松开手,解放了孩子的脖子。下个瞬间,用白布蒙上孩子的眼睛,轻轻地系了一个结。如果不这样做,在开门的那一刻,孩子会看到无数个荷枪实弹的人。高压的视野,会造成恐怖的回忆。
之后,叶莱又解开女孩的白布,把白布扔在地上。
“你们走吧。”叶莱撇开了女孩,淡淡地说。
叶莱上前掀开帘布,打开紧闭的门。当光线照进来的那一刻,昏暗的环境终于被洗礼。很刺眼,很不习惯。
母女低着头,没要走的想法。从母女的眼神里,叶莱看到了恐惧和敌视。
除了母女,闷热的饭店也让叶莱大汗淋漓。叶莱想洗澡,想休息,想吹空调。叶莱垂着手,往来的方向走去。
叶莱走出饭店时,听到了一阵阵模糊的议论声。叶莱像格格不入的怪物,看着开阔的前方,脚步很沉重。
明年的六月份,高考准时来临。高考结束,开始交换同学录。不起眼的白纸,汇集了三
年来的喜怒哀乐。师生排列在空旷的操场,按下快门的瞬间,毕业照被定格了。——虽然毕
业照少了几个人。那时,王培应该出院了。只要规律服药,培养好的情绪,疾病就不可怕。
“打中了。”
“按住犯人的手,看看有没有爆炸物。”
“人质呢?”
“人质躲在桌子底下。”
便于携带的手机拍下了一切,这些素材转瞬即逝,无比珍贵。伴着一声枪响,围观群众开始欢呼,场面很热闹。哪怕只是小小的流弹,也能杀死一个成年人。离现场越近就越危险,但围观群众并不在意。
叶莱倒地的那一刻,埋伏在周围的警察蜂拥而上,控制住手、脚、肚子,把叶莱死死按在地上。叶莱的挡箭牌消失了,血向周围延伸,以歪歪扭扭的形态覆盖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