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准备上楼时，女住户养的那条狗莫名其妙地叫了两声，太吓人了。除此之外，它还经常在半夜扰民。”叶莱说。
半夜睡觉时，一阵狗叫声传入耳朵。噪音的持续性，像开起的复读机，找不到关闭的按钮。为了缓解噪音，叶莱做了简单的隔音处理。只要撕下纸巾，揉成小团，塞进耳朵就行了。虽然舒适感不好，但至少做了点什么。
“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前段时间，为了噪音的事，楼上的刘叔去交涉过。”王培说。
“女住户走到哪，就把狗抱到哪，看起来亲密无间。狗的地位这么高，交涉肯定没用。”
“确实没用。刘叔去交涉时，楼上的女住户居然说：‘只要把耳朵弄聋，就不觉得吵了。’听完后，刘叔和女住户骂了起来，还扬言要打死这条狗。”
狗的叫声会持续多久，取决叶莱的态度。只要拿出杀人的勇气，问题就会迎刃而解。逃跑的杨晖，死了的王磊，给了叶莱很大的自信。
“酒店给你安排了什么工作？”王培问。
“主要是端盘子。除此之外，还有拖地、擦玻璃类的工作。”
叶莱拿着工作服，指着王培手里的拖把，对轻蔑的描述失去了期待。
撕开包装袋，灰色的工作服，试穿起来有点紧身。叶莱把双臂后拉，做着延伸的运动，以缓解紧身感。
“你没怎么做过家务吧？”王培问。
“学就行了。这么简单的工作，又不是上天入地。”
叶莱平日在家里懒惯了，确实没怎么做过。地板脏了，叶莱只要睡醒，已经有人拖干净了；玻璃脏了，叶莱只要放学回来，已经有人擦干净了。
叶莱拿过王培手里的拖把，开始了工作前的练习。在家里拖地时，不管累不累，都能躺在沙发休息。叶莱能休息半小时，也能睡醒了再做。但在酒店里，只要员工露出明显的懒态，轻则挨骂，重则辞退。
厕所、阳台、沙发下、柜子下，叶莱弯着脚，像一个溃败的士兵。现在才拖了五分钟的地，身体已经不习惯了。漫长的暑假，叶莱要天天面对这样的工作。懒散的味道弥漫在大脑，向叶莱下达了休息的指令。——那就休息吧。
酒店的工作时间在下午四点半。酒店的员工，要在顾客到来前，完成就餐、签到、打扫等工作。
四点半的工作餐，是酒店的第一站。随着闹钟的铃声响起，叶莱睡醒后，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叶莱把床边的工作服放入手提袋，往楼下的车棚走去。
狭窄的楼道，散发出狗的屎尿味。新的屎尿，替换了旧的屎尿。狗像一座工厂，源源不断地生产着。叶莱仔细盯着地面，生怕狗的屎尿沾到鞋子。
“最近，小区的流浪狗很多，有时在路上走，会突然冲你咆哮。我的妻子有心脏病，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上个月，四号楼的张老爹和妻子出去散步，被流浪狗咬了一口，脚上都是血。”
“都咬出血了，肯定要让狗主人负责。”
“流浪狗罢了，怎么找狗主人？张老爹的儿子带他上医院，打了什么球蛋白，总共花了一千多块，还不能报销。”
“这么贵？”
“有什么办法？以现在的医学手段，只要狂犬病发作，病死率接近百分百。都这个时候了，命比钱重要。”
“小区的楼道和街道，总能看到一些狗的屎尿。长期下去，环境都被弄差了。”
家里的楼下，一群老人摆着棋盘，手里拿着扇子，随意地交谈。取自行车时，叶莱在旁边听了几句。不知道他们议论的对象，是否包含女住户养的那条狗。
在叶莱眼里，女住户的狗该死，同时该死的还有女住户。如果女住户不养这条狗，自己上楼时，就不会被惊吓；晚上睡觉时，就不会被吵醒。按照这个逻辑，女住户的父母也该死。
叶莱骑车穿过大桥，来到酒店门口。看了看手表，发现离工作餐的开放还有一点时间。叶莱下车，把装着工作服的塑料袋挂在车把上，然后走进一家超市。
叶莱曾经在网上看到一个窍门：只要给狗吃巧克力，能让狗死亡。杀狗的办法有很多种，比如用脚踢，用刀砍，用石头砸。不过这些办法太暴力了。狗经历了这些过程，会有明显的外伤。杀一条娇小的狗，叶莱想用文明的办法。甜美的巧克力象征着浪漫，就这样，巧克力成了第一选择。
店主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虽然年纪大了，但腿脚依然很方便。除了说话的语气有点慢，找不到任何挑剔的地方。和蔼可亲，是叶莱对老人的第一印象。
因为想找点事做，老人就出了一部分钱，拜托子女租下了这间不大的店铺。超市已经开了五年，虽然生意一般，但除了重大节日和不可抗拒的因素外，从上午八点到晚上八点，每天照常营业。
叶莱工作的酒店，下班时间很晚。顾客吃完饭后，员工要把每个包间的餐具移动到洗碗间，然后打扫卫生。有些顾客吃到九点多，桌上的食物早就一干二净，但还是坐在那里聊天。无论聊天的内容是否可有可无，员工都不能赶人。
当员工下班后，门口的超市早就关门了。因此，超市卖的一些热食品，比如豆腐煮、鸡蛋卷、小肠串，员工就吃不到了。叶莱向老人反应，希望把关门的时间延后。老人听完摇摇头，不情愿地说：“晚上八点天太黑了，如果把关门的时间延后，可能会碰到抢劫的坏人。之前在某所学校，发生了一起案件，死者是个学生，被人用美工刀杀了。虽然已经过了半年多，但我还是心有余悸。”
“老爷爷，这只是个例，你太敏感了吧？你看看周围的人，该上学的还是上学，该上班的还是上班。”叶莱说。
“不敏感。之前，我的孙子在那所学校读书。事发后，为了保险起见就转学了。”
老人摇摇头，看着叶莱的胸口。
“你了解事情的经过么？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那个死者可能很坏，所以才被杀了。”
“死者再坏，也没有凶手坏。凶手目无法律，浪费了这么多社会资源，搞得人心惶惶，应该被枪毙。”
老人嘴里的死者，是王磊么？只要一听到杀人事件，叶莱就会角色带入，把自己拖到真相的深渊。叶莱好像，也成了别人眼里的癌细胞。
“是应该枪毙。——帮孙子办转学的手续，花了不少钱和关系吧？”叶莱笑着问。
“为了让孙子转学，我送了两张一千块的购物卡，和五千块的现金。到最后，孙子去了陌生的环境，接受了陌生的课程进度，太耽误事了。要是警察抓住了凶手，我一定要让凶手报销。”老人激动地说。
以后的叶莱，在和老人的对话里，了解了过去；现在的叶莱，站在货架前，做着杀狗的准备。
黑巧克力、白巧克力、牛奶巧克力出现在眼前，并有卷状、条状、颗粒状之分。从价格上来说，每一种都差不多。
毒狗要选哪种巧克力，用量是多少，吃完后多久会死，网络上各有各的说法，听起来也各有道理。虽然各有道理，但不代表真理。当无数种答案徘徊在脑海里，就会变得越来越混乱，越来越纠结。
黑色的视觉很浓烈，因此，叶莱选择了条状的黑巧克力。付完钱后，把巧克力放进塑料袋，推着自行车，打完卡后，朝酒店的更衣室走来。
更衣室里，几个同为学生的传菜员交谈着。随着工作餐和工作时间的临近，急促感会更明显。
“经理发的钥匙根本没用。这个储物柜都坏成这样了，能安全么？”
“怕什么？难道你要把机密文件放进去？”
“不是机密文件，是重要的钱包，里面放了一千多块。”
“一千多块也不少了，还是带在身上吧。”
“可是工作服的口袋不深。待会传菜时跑来跑去，把钱放在身上，可能更容易丢。”
“那就没办法了。反正我没什么贵重的东西要放，就算被偷也不心疼。”
“那，放在你的储物柜里？”
“我的储物柜也坏了。好的储物柜，早就被别人挑完了，轮不到我们这些后来的。”
男更衣室里，左右两组排列，一共有四十八个储物柜。每个储物柜前，都张贴着序号。单从外观来说，每个储物柜都差不多，很难判断是不是坏了。一号坏，二号坏，三号坏，五号坏，八号坏……如果不去修理，这些储物柜的作用，仅限于空城计。虽然坏的储物柜能正常开门，但关不上去。因此，技术再笨的小偷，也能轻松拿走里面的物品。
至于酒店为什么不派人修理，有很多种原因。比如酒店很抠门，为了节省修理费；比如学生近期来补充岗位，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来不及派人修理；比如酒店认为员工的身份很卑微，没有贵重的物品。就算有，也不会冒险带过来。
叶莱走上前，把廉价的短袖放入储物柜，关上聊胜于无的门，开心地走向食堂。想得越多就越烦；看着有钱人的烦恼，贫穷的叶莱很好像赢了。然而，有钱人掌握了选择权，能扔掉或不扔掉这一千多块，但叶莱不行。
酒店的食堂摆着十张圆桌，每张圆桌都配有六把椅子。早到的人，既能享受座位，又能享受热菜。
往左边看，有两个打菜的窗口。顺着长长的队伍，酒店的厨师手持锅铲，忙碌地装盛食物。炒鸡蛋、油焖茄子、炸土豆丝、清蒸螃蟹……荤素搭配的视觉，有六种选择，六选三。右侧摆着一个银色的铁锅，里面装着咸菜汤，湿润的热气往上冒。咸菜汤用酸滑的味道，缓解了反复打嗝。
“你排队好么？”
排在第二位的员工，提醒插队的学生。
顺着语言的方向，只见一个学生伸出餐盘，平静地对厨师说：“我要炒鸡蛋、豆腐片、油焖茄子。”
这个学生和叶莱一样，是酒店的短工。学生一插队，不止是别人，也会让叶莱的位置后移。学生一次就冒犯了很多人。
“喂，你排队好么？”
员工重复地提醒，并用手推了学生的肩。
在学生的世界里，眼前的一群傻子，面无表情地排着队。这些不会变通的人活该吃亏。习惯后，就算有人心存不满，也不会表达出来。毕竟被人插队又不会死，默默忍受，能赚一个心胸宽阔的美誉。
下个瞬间，学生吃了一惊，傲慢地回头说：“一点小事，别大惊小怪的。”
“先来后到是规矩。每个人都在排队，就你搞特殊？”员工侧着脸，指着身后的人问。
“谁先打菜不是打，谁先吃饭不是吃？有能耐的话，你也去插别人的队。”
“你欠打吧？”
员工捏了捏手指，把情绪传染给排队的人。
学生的语气惹恼了员工。单从体格来说，两个人都差不多。不同的是，一个人经常坐着，在学校念书；另一个人经常站着，在酒店干活。除了短短的休息日，后者每天工作八小时，从事体力劳动。论打架的水平，叶莱更看好愤怒的员工。
“酒店有规定，打架就开除。我是暑假工，最后要回学校上课；换成你的话，就卷好铺盖，重新找工作吧。——哎，我爸简直是疯了。家里明明不差这六千块的工资，却让我出来工作。”
挑衅的话，听起来很刺耳。在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如果员工莫名其妙地认怂，会很丢脸。
一秒，两秒……过了十多秒，员工依然冷静地站在原地。
下个瞬间，余光的交流停止了。学生打好饭菜，慢慢往空的位置走去。长长的队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开始正常排队。
在陌生的两个月里，叶莱要适应规律的员工餐。在家里吃饭，叶莱能抖着脚，把讨厌的食物剔到桌上。甚至能嫌七嫌八，像大爷一样；换成食堂，出格的行为要收敛。
叶莱面前的六样菜，清蒸螃蟹最贵，炒鸡蛋最便宜。虽然螃蟹的个头不大，但吃起来还是有肉感，不算空壳。至于螃蟹的味道如何，众口难调，没有唯一的答案。不过吃螃蟹的步骤很繁琐；蟹钳、蟹脚、蟹壳，只有带着耐心，才能品尝到少量的美味。不仅如此，在繁琐的过程里，手上会沾满油腻，难以清洗。熟螃蟹不像熟鸡蛋，用筷子轻轻一夹，就能送到嘴里。进食和收尾，螃蟹的节奏都很慢，慢到一旁的菜都凉了。
吃完饭后，叶莱准备去签到。整个过程很简单，只要在记事本上，写下时间和名字即可。关于签到时间，能随便乱写。因为不想得罪员工，变成公敌，叶莱把签到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四点二十五分拿笔的叶莱，写上了四点十五分。
厨房外侧的桌台上，传菜员开始准备配料。十六个小碟，装满了熟花生米。花生米被整齐地摆在传菜盘，像一颗颗沉睡的红珍珠，等待工匠处理。
员工取出包装的酱油，手里拿着勺子，均匀地舀入小碟，和花生米混在一起，用保鲜膜封好。
“叶莱，你这样不行的，酱油都滴出来了。”
“对啊，把传菜盘都弄脏了。”
“才几滴而已，反正传菜盘都要清洗。”叶莱潦草地说。
“几滴也不行。”
“算了，叶莱是新来的，多教教就会了。”
一些员工在交谈。
熟练度高的员工，打完十六碟酱油，每碟的量都很均衡；熟练度低的员工，不但操作的速度慢，还要反复添加，笨手笨脚。
一墙之隔的厨房，一些厨师在谈论着。煤气灶发出“呼呼”的声音，像持续的风声。
“这该死的顾客点什么不好，非要点个高级的水果拼盘。”
“我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在西瓜上刻世界地图。夏天这么热，切开吃就好了，多痛快。”
“也许人家点西瓜，是来当艺术品的。”
“一个破西瓜，满大街都是，算什么艺术品？更何况西瓜切开后，时间一长就坏掉了，难道要长期冷藏？”
“连模具都没有。人家欣赏艺术品，却苦了我们几个。”
“这个苹果，要刻成鱼的模样么？”
“呸，呸，艺术品……让你艺术品。”
厨师面带微笑，朝西瓜吐了点口水。下个瞬间，又一脸严肃的样子，投入到积极的工作。
传菜员无法随意进入厨房。这个夏天，叶莱很难感受厨房的热意。但作为传菜员，随着奔跑的距离增加，身体也会开始发热。
传菜前，厨师会把菜肴捧到桌台，然后把小票交给传菜员。传菜员要做的，是报出菜名和房间号，让高级传菜员划单。传菜时，就算再急，也不能和顾客争道。除此之外，点头哈腰成了本能。在外人看来，这副模样和奴才没什么区别。昂首挺胸地丢掉工作，也是一种选择。
慢慢地，天空披上了一层深红色的外衣。夏天的黄昏，时间很宽容。和冬天相比，有很强的明暗落差。
“你们学校的食堂，能跟这里的员工餐比么？”
“学校的食堂，一个荷包蛋卖五块。论味道，也就马马虎虎。五毛钱的鸡蛋成本，眨眼一变，翻了这么多倍。放在那里无人问津，肯定凉了。”
“没办法，学校出了人工费、加工费、场地费……加在一起就贵了。”
“贵也没办法。我们学校有规定，学生严禁外出，只能在食堂吃饭。违规者，会被扣除学分和通知家长。”
“我们的学校也这样，不允许学生出去吃饭。据校长说，外面的食品不卫生，怕学生吃坏了肚子。”
“这种理由你也信？我估计，食堂是你们校长的亲戚所承包。一个荷包蛋卖五块，不吃就饿着。”
一些学生悠闲地交谈，好像在游乐场探险，左摸摸墙壁，右摸摸桌台。当好奇心减弱后，能让学生提起动力的，就剩下庸俗的工资了。
“叶莱，把这些调料送到包间去。”叶胜整理着桌台的调料，急促地说。
“送到哪个包间？”叶莱问。
“送到三零一至三零九，由于没有三零四，所以一共有八个包间。记住，就算是小小的调料，打翻了一碟也要赔五块。”叶胜冷冷地说。
调料很轻，单手都能举过头顶，打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由于叶胜的提醒，叶莱悬起了心，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脚抽筋，或被地上的异物绊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