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下课铃声响起，指针被拨到八点四十分。班主任宣布下课后，一个个同学抢着下楼，叶莱也一样。嘈杂的听觉，像发生了小型地震，乱是难免的。
现在，叶莱看了一眼居民楼的方向。那个位置很安静，像沉睡的烟花，没有绽放。
走向停车场的途中，一些同行的学生，在谈论学习问题、游戏问题、生活问题。听着此起彼伏的对话和笑声，叶莱开始不安，总觉得自己成了谈论的对象。——要不要把这些人都杀了，让耳朵清静一点？
“叶莱，今天很冷，早点回家吧。”
刘静少见地和叶莱打招呼。
“嗯。”
叶莱打开自行车的锁，顺着刘静的冷字，下意识地哈了口气。
“你知道即将发售的解谜游戏，《螳螂》么？”
“知道啊，已经出到第六版了。不过游戏的质量越来越差，价格越来越贵，玩家却越来越多。”叶莱失望地说。
“我听王磊说，他近日会买这个游戏。两百块的价格，不是一笔小数目。说到底，还是要去敲诈。上次王磊没钱买耳机，就去敲诈四班的男生，还打了男生两个耳光。事后，拿着新耳机在我面前炫耀。为了五十块的东西，真是造孽啊。”
和王磊有关的话题，听起来很刺耳。当话题传入耳朵时，叶莱很警觉。
“王磊要是有能耐，就去敲诈耳机店的工作人员。只会对周围的弱者下手，真让人恶心。”叶莱拍着自行车把手。
“这说明王磊不傻，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第二节夜自习，不知道王磊去哪了。王磊没在后面影响我看书，还真不习惯。”
刘静和叶莱推着自行车走过操场，在冷风里交谈。以后，刘静会接受更多的不习惯。
“王磊老老实实地夜自习，才不正常呢。自由散漫的王磊，应该早退了。”叶莱淡淡地说。
出了校门后，叶莱和刘静分开。
路过夜市，狭窄的道路两旁，挤着一些卖熟食的摊贩。有金钱的地方，就有不灭的劳动。天气再冷，也阻挡不了活下去的脚步。
回家后，原来紧绷着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叶维坐在沙发翻看案卷资料，王培坐在一旁整理课用教材。
王磊如果死了，尸体迟早会被发现，一旦闹出动静，今天可能是叶莱的最后一个安稳觉。叶莱躺在床上，安稳地睡着了。那两百块敲诈金，早就被抛到脑后。
第二天清晨，太阳照常升起。对无法复活的鸡、鸭、鱼、猪来说，显得很脆弱。
“你的学校出人命了。——老天爷保佑……”
王培点点头，嘴里念叨着听不清的话，做着祈福的动作。
“哦。”叶莱面无表情地说。
“你的学校出人命了，你居然还这么镇静？你就不怕么？”
“一次车祸死一窝，一次空 难死一窝，一次恐怖 袭击死一窝……全世界每天都在死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学校里死了谁？”
死亡像日复一日的吃饭，叶莱的大脑提前习惯了。故作镇静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死的人是王磊。我昨晚十一点去了现场，根据初步结论，排除了自 杀。”叶维从厨房拿了筷子，坚定地说。
“去学校的路上注意安全。一定要走大路，不要走小路。”王培说。
大路和小路，哪条近就走哪条。作为犯人的叶莱，加强了城市的安保。
寒冷的冬天快结束了，冻疮的红肿也快消退了。叶莱撇下围巾和手套，缓解了身体的紧绷感。出门后，王培一路陪伴，既是为了叶莱的安全，也是为了让叶莱不害怕。走了两百米后，叶莱示意王培停下，自己跑入小巷子里，很快就消失了。此时此刻，叶莱有了罪恶感。
学校里，小卖部周围拉起了警戒线。为了防止学生骚动，这几天的课间操暂时取消。同时摇摆的，还有体育课。
“听说王磊被人刺伤了，就在居民楼的位置。”
“你听谁说的？”
“听班主任说的。”
“我怎么没看到班主任？”
“被几个警察带到校长室去了。”
一些同学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谈论。叶莱坐在原来的地方，看着原来的东西，时间好像会慢慢倒流，拨回十几个小时前的黑夜。
校长室里，班主任把额头靠在手心，有气无力地弯着背。班主任作为监管人，学校作为监管平台，无论平息舆论，还是经济赔偿，就算投入百分之百的努力，也无法达到抚平伤痕的效果。当舆论蔓延后，班主任肯定很自责，责怪自己失职，没保护好学生。不过王磊是学生，叶莱也是学生；王磊需要保护，叶莱也需要保护。
“您最后一次看到王磊，是什么时候？”警察问。
“昨晚夜自习，第一节下课时。”班主任说。
“昨晚夜自习，您的班级大概有六十个学生，数量这么多，为什么会注意到王磊？”
“王磊很顽皮，经常在后面发出一些声响。快期末考试了，我不希望王磊影响别人，所以会经常盯着。”
“如果王磊发出声响，您会制止么？”
“王磊的脾气很暴躁，很多老师都会让着他。如果吵得很响，我会提醒一下；如果吵得很轻，我会忽视。”
班主任低下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等待家长的责骂。
“在您眼里，王磊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看法。昨晚在教室，王磊挺身而出，保全了叶莱和漫画书，是好人；昨晚在居民楼，王磊不仅想敲诈叶莱，还想打叶莱，是坏人。
班主任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说：“王磊的性格很暴躁，经常欺负同学，可能还涉及到敲诈事件。”
“王磊欺负过多少人？”
犯罪的原因有很多，有人属于抢劫，有人属于买凶；报复社会，也属于一种原因。欺负和敲诈是负面信息，把方向引入结仇。
“很多人都被欺负过。”
“王磊欺负同学时，学校制止了么？”
“我跟王磊谈过很多次，王磊每次都会服软。王磊的父母早就离异了，一个人跟外婆生活，日子过得很艰苦。学校同情王磊，希望他能完成学业，至少把高中读完。说到底，都是我的错。如果早点安排退学，王磊怎么会受伤？”
班主任低头痛哭，显得很悲伤。不管是真是假，班主任都融入了集体，融入了善良。
“除了王磊，第一节夜自习结束，班级里有哪些人出过教室？”
警察撕开包装，把纸巾递过去。
如果王磊欺负过很多人，意味着排查对象会增加。有些案子证据简单，事实清楚；有些案子证据复杂，事实模糊。
“班级里有监控录像，我带你们去看吧。”
监控学生考试，以及日常行为的监控录像起到了作用。班主任带着警察来到办公室，打开笔记本电脑，把时间调到昨天晚上的第一节夜自习下课。
“呃，第一个出去的人是张喃。”班主任说。
暂停之后，班主任把张喃的身份信息提供给警察，特别是家庭地址，是否住校。
“第二个出去的人是叶莱，第三个出去的人是王磊，第四个出去的人是赵今……”
看完夜自习的监控录像，班主任知道大概有十个人出去。幸好这是寒冷的冬天，很多人都缩在教室；如果是充满热浪的夏天，出去的人肯定会更多。
“你待会在讲台上，就说王磊昨晚胸 部受伤，已经被医院抢救了过来，休息一个月就能回学校读书，谢谢同学们的关心。至于其他信息，一句也别说。”警察说。
下课后，一些同学图新鲜，准备去案发现场一看究竟。受到警察阻止后，又通过人搭人的方式，偷偷爬上小卖部，居高临下地拿出手机拍摄。如果他们是记者，一定很敬业。
仅仅一个小时，短短的新鲜劲过了之后，同学就不关心王磊的事了，毕竟还有高考要忙。至于王磊，就当他要住一个月的医院。
中午放学回家，叶莱又受到王培的嘘寒问暖。
“学校怎么样了？”
“你人没事吧？”
“放学有没有走大路？”
各种问题都冒了出来，叶莱为了融入集体，只能既反感，又礼貌地说：“没事的，吃饭吧。”
下个瞬间，门铃响了。开门之后，两个警察笔直地站着，出示了证件。凭借班主任留下的地址，他们把审问的地点选在叶莱家，而不是人多眼杂的学校。
看着身穿便服的警察，王培吃惊，叶维习以为常。之后，叶维搬来椅子，卧室变成了询问室。
门被关上后，卧室只剩下三个人。睡觉的床变成了询问台，叶莱坐在北面，两个警察坐在南面。除此之外，床上还放着两叠材料。
叶莱说了国籍、民族、名字、年龄等信息，警察B熟练地记录着。这一段问答是最轻松，最不需要隐瞒的。除此之外，警察A拿出手机，把它放在一旁的柜子上，设置了录像模式。
“你为什么要在居民楼伤人？”警察A问。
“伤……我什么时候伤人了？”
叶莱用力地咽下口水，脚紧张地抖了起来。难道只过了一个晚上，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自己的杀人手法就被揭穿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果你没在居民楼伤人，为什么王磊周围，都是你的新鲜鞋印？为什么凶器上有你的指纹？你肯定很想知道，鞋印跟指纹是怎么被采集的吧？——为了创建平安城市，打击校园犯罪，我们半年前在学校的大门口，安装了最新的微型感应器。只要有人的鞋子触碰到地面，鞋印跟人脸就会被收集，并传送到局里。至于指纹，你在办身份证的时候就采集过了。 ”警察A一只手拍着桌上的材料，一只手指着叶莱，大声说。
叶莱瞄了一眼床上的材料，马上就收回眼神，上面写着“足迹鉴定”这四个大字。材料厚达十五厘米，压得叶莱喘不过气。
叶莱进进出出了学校很多次，没注意过微型感应器的存在，也许它真的太微型了。叶莱六神无主地看着床，回忆起昨晚的作案经过，把呼吸的速度放慢了。
“你知道十年前的东街分尸案么？犯人刚开始也想狡辩，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当我们把鞋印和指纹的铁证拿出来后，他就算不承认，我们照样能定罪。当然了，他是个聪明人，选择了老实交代，没有浪费社会的资源和时间。因此，法院判得轻了一点。——这只是十年前的案子。现在科技发展得很快，刑侦技术更厉害了。比如，我们十年前坐绿皮火车，现在就坐上动车了；我们十年前用老爷手机，现在就用智能手机了。”
警察B乘胜追击。
“他说得没错。现在的刑侦技术很厉害，哪怕犯人作案时，戴了脚套和手套，只要在接触点喷上一种药水，就能提取鞋印和指纹。我们跟你说了这么多，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你才十七岁，还未成年，有大好的路可以走。”警察A说。
如果留下鞋印，可能是因为黑塑料袋破了，也可能是警察在诈叶莱。退一步说，就算昨天发现留下了鞋印，叶莱也没法回去擦，毕竟除了脚下黑暗，下课的时间也很紧急。
“我根本就没去过居民楼，怎么可能留下鞋印？难道是有人为了陷害我，穿着我的鞋子到处乱走？”
叶莱摇摇头，急得站了起来。
“狡辩是没用的。你没想到吧，王磊根本就没死，已经被医院抢救了回来，还指认了你。你是新手，作案的手法不熟练。你就算踩蟑螂一脚，把蟑螂踩扁了，蟑螂照样能活一段时间；人比蟑螂顽强多了。——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考虑三分钟，到底招不招。由于王磊没死，案件的性质不重。你只要真心地道歉，赔点钱，也就差不多了。反正宽大处理的机会，由你自己掌握。”警察B说。
“我没伤人就是没伤人。王磊没死，这是好事啊。你们现在就带我去见他，我要跟他当面对质。我倒要看看，他凭什么指认我？”
叶莱今天早上起床后，从叶维嘴里，得知王磊死了；这条信息，和面前的两个警察有矛盾。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叶维不说王磊的死讯，叶莱也会狡辩。这是一种赌博，就像偷袭珍
珠港一样，叶莱赌王磊死了，赌黑塑料袋没破，赌没有留下鞋印和指纹。
“呃，你被王磊欺负过么？”警察A问。
这个问题像圈套。如果叶莱急于撇清关系，说自己没受过王磊的欺负，只要警察深入了解，就会发现叶莱在说谎；如果叶莱表明真相，说自己受过王磊的暴打，作案动机就加深了。
因此，叶莱要向警察表示，自己虽然受过王磊的欺负，但只是同学之间的小打小闹。当证言模糊后，叶莱就能隐藏在学校的大家庭里。最后的结果是，叶莱被“淡淡”地欺负了。
“昨晚第一节夜自习下课，你为什么要出教室？”警察A问。
“我昨晚有便意，下课去了厕所。慢慢地，发现自己便秘。由于蹲着无聊，就走到小卖部买了一瓶矿泉水，回厕所继续蹲着。等到结束时，都快上课了。”叶莱说。
叶莱没有便秘的症状。如果警察非要调查，叶莱就偷偷跑到药店买蒙脱石散，并大剂量服用，证明便秘的事实。
“有人能证明么？”
“我不知道。有了便意，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厕所，况且当时天很黑。”
“出教室和回教室的途中，你碰到了哪些同学？”
“出教室时，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厕所，没怎么去记；回教室时，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寒冷的天气，也没怎么去记。”
“你觉得，王磊跟谁有矛盾？”
“王磊跟很多同学都有小矛盾，但说到大矛盾，肯定是张喃了。他们平日在学校碰到，不是冷眼就是沉默；张喃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过王磊的欺负，并扬言要杀人；张喃成立过一个组织，打着反对王磊的旗号，被推选为队长。”叶莱说。
之后，又进行了两分钟的询问。叶莱要么说自己记不清了，要么要求跟王磊对质。慢慢地，看着不耐烦的叶莱，警察有食之无味的感觉。
“王磊失血过多，由于大脑缺氧，记忆力下降，指认你的情况可能会有偏差。你别着急，我们会把事情调查清楚的。——我们今天的对话内容，请你保密，特别是对你的同学。”
警察A收起手机，结束录像，短暂的询问结束了。临走之前，提取了叶莱的基因。除此之外，还调出叶莱家的鞋柜，连同叶莱脚上穿的鞋子，一共提取了五双鞋印。至于学校门口的感应器，早就抛到了脑后。
昨晚夜自习，其他出过教室的同学，也受到了警察的上门询问。提到曾经和王磊的激烈矛盾，张喃没有否认，毕竟有很多目击的同学。
案发当晚，第一节夜自习下课，张喃也出过教室。由于冬天嘴巴干、皮肤干，张喃喝了很多水，接着就产生了强烈的尿意。请示上厕所，却遭到班主任的拒绝。班主任说：“如果让你去上厕所，其他同学肯定会效仿。现在临近期末考试，不能打乱课堂的秩序。”
就这样，下课铃声响起，张喃是第一个走出教室的。上完厕所后，由于教室里太闷，就站在阳台透气。仰望星空，可能会看到冬季大三角。
同样的，刘静也出了教室。因为给钢笔换墨水时，手被弄脏了，就想去厕所清洗。由于当时手上有一道数学题，刘静不想断掉思路，直到写完后才出去。
娇嫩的钢笔，怕摔，怕脏。水笔用低廉的价格，简易的操作，冲击钢笔的生存。不过钢笔与众不同，格调很高，依然是刘静的选择。
回到案发当晚。
王磊尸体的发现时间，在晚上九点。两名住户回家时，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低头看去，觉得地上有长长的东西。打开手机照明，先是以为有人喝醉了，后来才发现是尸体。
住户既恐惧，又好奇；既想离开，又不想离开。因此，就开始大喊大叫，试图引来更多人，增加自己的安全感。周围的其他人听到动静后，都过来凑热闹。有刚睡下，然后从床上起来的；有刚翻开复习资料，然后放下书的。胆小的人远远看着，胆大的人贴上去合影。毕竟命案很稀奇，不会时刻在周围发生。一旦看热闹的人变多，现场就会被破坏。
从居民楼往回走，是小卖部。小卖部的服务对象，多数是受过教育的学生和老师。由于人员构成简单，就没安装监控，毕竟维护监控是有成本的。
学校高中的三个年级，加上初中的三个年级，一共有二十多个班。第一节夜自习下课，肯定有很多人出过教室。
男厕所里，一共有十个大便池和十六个小便池。大便池从最里面数，左边有五个，右边有五个。大便池并非坐式，不会有肌体接触。从卫生的角度来说，每个大便池都差不多。除了强迫症，上厕所的人不会舍近求远。因此关上门后，最外面的大便池可能会占人，最里面的大便池可能不会占人。如果叶莱向警察叙述，自己用了最外面的大便池，且发生了便秘，警察可能会调查同一时间，去厕所排过大便的人；如果叶莱向警察叙述，自己用了最里面的大便池，且发生了便秘，那舍近求远的问题就很难解释。叶莱没勇气走反常规的路线，因此只能模糊表示，自己用了居中的大便池。
夜自习的下课至上课，一共有十分钟的空白。如果一个人七点四十五分离开教室，七点五十五分回来，从潜意识来说，走路要时间，杀人也要时间。因此，停留在外面的时间越长，就越可疑。
即便案发当晚，张喃说看到了刘静去厕所洗手，刘静说看到了张喃在阳台看星空，也有可能是互相作伪证，联合行凶。毕竟王磊经常欺负同学，树敌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