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换了便服，先行一步，散在驴市胡同周围暗中照应。
天色已过未时，正是昼短夜长的季节，日头已偏西许多，走在驴市胡同里见不到一丝的日光。棠传芳心里暗自祷告：“方中兴呀方中兴！你可千万不要出了门，若是见不到你，万岁爷责怪下来，我可如何承受？”心里着急，便在前面疾走，舒遒愐与迟姗姗随后紧跟，三人尚未走近那间草房，就见屋顶上冒出一缕炊烟，已是过了进食的时辰，显得分外扎眼。棠传芳心中一喜，进院轻拍几下门板，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门板开了一道缝，甄善美捧着孕肚露出半个脑袋：“你们找谁呀？”
“敢问方公子是否在此？”舒遒愐礼貌地询问，甄善美见他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他的仆从、侍婢也衣着雅洁，便将他当作了与方中兴酬唱的文友，请他们三人一同进入屋内，殷勤地用衣袖将条凳上的浮尘拂去：“我夫君出门尚未回来，你们三位且先坐等片刻。”
“出去多久了？”舒遒愐撩衣坐下问。
“约莫两个时辰，应该快回来了。”甄善美捧上三盏热饮，“这是我夫君家乡自产的绿茶，虽不甚好，比不得大方之地的物产，倒也新鲜。”
舒遒愐端茶一嗅，棠传芳忙使了个不可吃喝的眼色，舒遒愐笑着将茶捂在手里取暖：“你夫君去了何处？”
甄善美返身往灶下添了火，并不遮掩，据实相告：“说是到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找两个什么人。”话音未落，院外的笑声直传到屋里来：“夫人，为夫今日又了却一桩宿愿，真是大快吾心！不如出钱沽一壶水酒喝如何？一则庆贺，二则也可御寒。”
迟姗姗听罢不觉莞尔：“泥他沽酒拔金钗、落叶添薪仰古槐——夫人可曾感叹自嫁黔娄百事乖？”
“姑娘见笑，我夫君他毕竟年少，有时确实不太着调。”甄善美开门规劝方中兴：“大事未了，夫君切不可放纵。若诸愿皆遂，妾身自然不再阻拦。若要豪饮，当是以杯酒浇胸中的块垒。若块垒不存，则难有不平之气。失此内恃，我辈如何讨债复仇？今日有故旧寻访，妾身言尽于此，还望夫君三思。”
“故旧？”方中兴迈进屋门，见条凳上坐着三个人，并不相识，事起仓促，一时竟怔在当场，面露惊愕。
舒遒愐起身朝方中兴抱拳：“兄台想必便是人人钦赞的‘方孝子’了，闻听兄台在岳神庙的风采，仰慕不已，特来拜会，实在唐突得紧。”
“岂敢，岂敢！贵人光降，蓬荜生辉。只是敝处简陋，饮茶用饭皆不方便。我等寒门白衣，平素如此，实非有意怠慢。”方中兴向舒遒愐还礼，见他和他的仆从、侍婢三人衣饰光鲜亮丽，满脸戒备。
舒遒愐会心一笑，解说道：“小弟也非豪富，只是家中没有遭遇什么变故，还做得起一两件新衣，也好拜会佳客良朋，一来尊重，二来体面。”
方中兴听到变故二字，想起父亲惨死，神色逐渐黯淡，一边伸手请舒遒愐、棠传芳、迟姗姗三人坐下，一边掩饰：“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舒遒愐含笑坐了，棠传芳、迟姗姗却不理会，依然在舒遒愐身后站立。
“小弟幸属国姓，名友贤。少失恃，长失怙，如今孤身一人，赖祖上薄有家私，好歹过活。”舒遒愐回答方中兴，想起幼时未能承欢生母孝纯太皇太后膝下，就是她的容颜也未能亲睹几次，心中不禁悲苦万分。
方中兴见他眼中泪光闪烁，想他也是个性情中人，似觉亲近了些，重新抱拳道：“原来是友贤兄，失敬了——难怪取这般的名字，本来就是与贤人为友，嘴上又恁的能说会道。”
“不敢当，中兴兄少年俊杰，小弟久仰得很。”舒遒愐也抱拳客套，“中兴兄大庭广众之下，锥刺奸人，父仇得报，大快人心！适才却言还有心愿未了，可以见告么？”
“友贤兄不嫌聒噪，说出来倒也无妨。”方中兴呡一口茶，仰头闭目，似极悲愁伤苦，又若沉思冥想，“不过是个痴想罢了，只因未能手刃魏老奸贼而不甘心——前些日子，我尾随魏老奸贼一路，没有机会下手，不料那老贼到了河间府阜城县，竟投缳自尽了。”
舒遒愐正待要再问，却听院外有人呼喊：“方公子在么？”
方中兴忙住了口，看看舒遒愐、棠传芳、迟姗姗三人，指了一下里屋道：“实在怠慢。”
院外，足音踢踏，似乎来了不少的人。
舒遒愐隔着棉布帘子窥视，见进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头上的风帽也不除下，遮了半个脸，相貌看得不甚清楚。
那中年男子对方中兴甚是恭敬，言语也极客气，进屋便在条凳上坐下：“将近黄昏了，小弟知兄尚未进食，就请兄台移步到柳泉居小酌几杯如何？”
眼见那中年男子比方中兴大出十几岁，竟一口一个小弟，舒遒愐忍俊不禁。
“感谢相邀，但那里并不是贫门寒士待的地方。”方中兴冷冷地回绝。
那中年男子不以为忤，笑道：“那里早已换了主人，不姓魏了。”
“高堂华筵，吃的是黎民之肉，喝的是黎民之血，不姓魏也似姓魏，我等黎民子弟如何吃喝得下？”方中兴语含讥讽、言辞犀利，令舒遒愐觉得有些不顾颜面、不近人情。
“小弟知道兄台恨小弟当年诬陷令尊大人，此事实在情非得己，都是被那魏老奸贼逼迫的，小弟思虑不够深远，中了他的诡计。每一想及，痛彻心扉。”那中年男子掩面欲哭。方中兴却丝毫不理会，语气决绝，斩钉截铁：“前有因，后有果，因果循环相报，乃是天道之机，自然之理，岂可任凭人意变乱？违天不祥，你不必再言。”
那中年男子见难以打动，将手放了恨声道：“听说你方才又到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殴打了当年毒害你父亲的两名狱卒，还要组织遭难的诸家子弟，设奠于北镇抚司诏狱正门，公祭怨死的父辈。有志气，不愧人人称你为孝子。但小弟也要劝你几句，过犹不及，如今兄台气也出得差不多了，也该收收手，网开一面。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在京师四处奔走，有多少人惧怕？你何时才肯罢休？要怎样才放过小弟？”
方中兴霍地一下站起身来：“糜实，当年你为虎作伥，残害忠良时，可曾有此念头？”
舒遒愐陡然想起糜实原本任职苏杭织造，现已褫去冠带，闲住私宅，不料却还在京师。
“小弟本非首恶，罪孽并没有到不悛不赦的地步，求兄台放小弟一条生路，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糜实一边下跪哀求一边朝外示意，两个随从抬进一口木箱，放下打开，里面竟是满满一箱白花花的银子，灿灿生辉，将破旧的堂屋映得明亮了许多。糜实指着箱子道：“这里是三千两白银，就算是小弟的赎罪钱，不、不，是赎命钱。圣人也曰：‘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求兄台仰体圣人之训，放过糜实，不要逼人太甚！”
“不错，圣人是说过此话。只是小过能改，罪孽决不可饶！时至今日，你犹敢贿赂公行，欺天欺君欺王法，哪里有一丝的惭愧悔恨之意！别说区区三千两白银，就是三千两黄金也休想买先父的性命！明堂之上，自有公论，你不必再枉费心机了！”方中兴越说越激昂，愤目怒颜，正义凛然，神圣不可侵犯。
“附逆之案不过是皇上心血来潮，革故鼎新，不得不如此行些新政，你万不可当真。我倒不信这白花花的银子竟没人要？走！”糜实咬牙切齿，起身率领随从准备离开。
“且慢！”舒遒愐愠声撩起帘子走出来，糜实没料到里屋竟然还有人在，心下一惊，见是一个清瘦的少年，便当成了遭难的官宦子弟，不屑一顾：“哼，又是一个为父请命的孝子！你们消息倒灵，全聚到一起了。不怕告你们意欲谋反，东厂番子前来缉捕吗？”
“你附逆之罪，已不可恕，如今却又诽谤朝政、妄测天心，不怕被诛戮九族吗？”舒遒愐厉声质问。
糜实气得跳脚，将风帽一把抓下，就地一摔：“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算老几？天子脚下，各色人种真是繁多，竟有此等狂妄之徒！我虽说冠带闲住，也曾是朝廷命官，岂该受你这后生小子的窝囊气？”话音未落，眼前人影晃动，只听啪的一声，糜实脸上早挨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隐隐现出五指红痕。
“反了，反了！给我打这浑小子！”糜实捂脸朝门外呼喊，良久无人应答，抢步出去，不见半个随从的身影，返身回来，惊恐地询问：“你们是何方神圣，竟敢在京城抓人？”经他一说，方中兴、也大惊失色，转头凝视着舒遒愐。
舒遒愐向潜伏在暗处的侍卫略一颔首，那侍卫当即便立刻现身，摸出外衣下的金色腰牌大喝：“糜实，睁开你的狗眼好生看看，咱是御前六品带刀护卫，可知少爷是什么人了？”
“皇上……”糜实瘫倒在地上。
方中兴适才醒悟，也慌忙跪下，泪流满面、哽咽欲语，舒遒愐抢先道：“方孝子，你不必多说了，朕必给你们一个清白的交代！看你还年轻，好生读书吧，国家需要贤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