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都御史龙蛟夔淡然一笑:“我就是怕也没用,多少把柄攥在你们手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寻上百个罪名也不困难,谁教咱做事不似师老相公你这般严密,不但学阮集铖离府时将拜访的名剌从门上尽情收买回去,就是寿诞日也是偷偷教家人深夜送礼,又不写礼单,只在金银玉器上雕刻上自己的名讳,实在是神不知鬼不觉,我等凡人如何能够知晓?传闻……”
“这厮竟敢污蔑朝廷重臣,快将他乱棍打死!”师凤来丝毫没料想到有此一节,不禁气急败坏。
台下群众却不答应:“让他讲完!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慌什么?”
龙蛟夔起身望着台下群众,若不是双手被缚,真想作个罗圈揖:“既然大家不嫌在下唠叨,在下拼死也要讲完——魏恭贤被抄家时,师相爷想起有把纯金的溺壶上还雕刻着自己的名字,便花五百两银子求太监张邦绍用刀刮去。此事宫里早已传开,成为一时笑柄,几乎人尽皆知,怕是只瞒了师相爷一人。”此言一出,台上持重木讷的老臣以及左右两旁品秩低微、慑于阁臣之威的官员也都忍不住掩面而笑。台下众人更是乐不可支,有的倒靠在他人身上,有的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有的气换不过来面色憋得酱紫。台上台下刹时笑作一团,岳神庙沸然有如汤锅。
棠传芳也蹲在地上捧腹大笑,想起不知万岁爷笑得如何,连忙站立偷瞄,却不见舒遒愐的身影,随从、护卫也都走了。棠传芳不知所以,焦急得通身大汗,眼前恍惚,耳中金鸣,片刻才定下神来,只听锦衣卫指挥俞显纯喝叱叫骂:“你们哪个不是有罪的?也配来审问我们?若要教我们心服口服,趁早换个清白的来!省得教我们闻着也是一般的铜臭一般的腌臜腥臊!”
顷刻间,公堂混乱不堪,阁臣、三司、各科道束手无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神情均极为尴尬。台下众人也渐觉激愤,纷纷怒骂贪官污吏,幸有神机营、锦衣卫维护,才不致生乱。
“狗贼,还我父命来!”方中兴从台下一个健步跳到台上,从怀袖中掏出一柄尖锥向俞显纯的后背插去。
护军们想要上前阻拦,无奈上级并不发话,阁臣、三司、各科道暗恨他们胡乱攀扯,乐得袖手旁观。
俞显纯惊恐避让,匍匐蜷缩着爬到了位于中间的条案前:“我祖母乃是穆宗皇帝之女嘉善公主,皇亲犯罪,依律可减免。你们快救我,否则我或死或伤,你们也难脱干系!”
阁臣面面相觑,似为其言所动。方中兴却双眉耸起,反手又是一锥,刺得他鲜血淋漓:“你这狗贼,死到临头,尚不知愧悔!你与魏恭贤内外勾结、朋比为奸,多少忠臣义士命丧你们之手?你身为皇亲,却自甘堕落,忘本附逆异姓,祸国殃民,罪同谋反!本朝犯有此谋反大罪的,就是皇子龙孙,如贵为亲王的舒高煦、舒宸濠,尚且依法诛戮,何况你不过是皇后家的隔代外亲!你手里有多少屈死的冤魂、多少臣民的血债?你还我父命来!”说罢连刺几锥,俞显纯鬼哭狼嚎:“你这小畜生刺得好狠!我与你平生素未谋面,你为何一口咬定我害过你父亲?”
“你可还记得铁骨铮铮的余姚方鼎尊?中兴不肖,令家父命丧于你这奸贼之手却无力搭救!”方中兴痛哭流涕,如疯魔一般举锥乱刺,全然不顾鲜血溅洒到自己白色的棉袍之上,点点滴滴,宛若早春雪中的梅萼。接着挥拳将俞显纯打得鼻青脸肿,尚觉不解心中恶气,拔下了他的一绺胡须:“狗贼,我虽不能当场杀你,但也要以你的胡须代首级,到诏狱祭奠先父忠魂。”
俞显纯浑身鲜血淋漓、满地打滚,众人无不为之动容,赞叹道:“方鼎尊可谓有后!”
其余阉党分子也被方中兴的气概震慑,气焰因之一馁。
“这班奸贼罪恶昭彰,无须再审,且将他们押回诏狱,明日禀明圣上,即可正法。”主审官趁机宣布,一场会审就这样草草了结。
棠传芳看得挢舌难下,忙跟在方中兴身后,离开岳神庙,来到一处破败的房舍前,墙倒垣颓,厚厚的积雪尚未遮盖住枯草,可以想见夏秋蓬蒿满地的景象,必是久已无人居住的弃宅,见他转身进去,记得是东安门外的驴市胡同,离皇宫并不远,想着还要回宫复命,来不及查看里面的详情,踅身而去。
回到乾清宫东暖阁,见当值的贺喜、陶喜、陶红、花红、柳绿、叶青六人全部都聚在廊檐下,棠传芳上前施了礼便要进去,却被叶青一把拉住:“老弟做什么?”
“进去回旨,老兄可是有事?”棠传芳话音未落,叶青向内努了努嘴:“万岁爷正在发怒,午膳尚未进得,你不怕撞到南墙?”
棠传芳这才发觉他们面色极度焦灼不安,也不敢贸然进殿了,一同在外面徘徊,舒遒愐在殿内却已听到:“可是传芳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棠传芳忙小心答应着轻步进殿,简易跪拜了偷眼观看,舒遒愐坐在暖炕上并未抬眸:“后来是如何结案的?”
棠传芳这才明白舒遒愐并未看到也不知晓白衣少年现身台上的一幕,轻声回道:“台上台下混乱不堪之际,一位白衣少年跳上台去,声讨奸贼,用利锥乱扎猛刺、挥拳奋击俞显纯,最后还拔了他的胡须,那班阉党的气焰因此被打掉,不敢吵闹歪缠,被羁押回了诏狱。”
舒遒愐将手中折子放下:“竟有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志气,那位白衣少年究竟是何许人也?”
“是监察御史方鼎尊的儿子,名唤方中兴。”棠传芳回答。
“现在哪里?”舒遒愐目光一闪,似乎有意要见方中兴。
“住在驴市胡同的一间草屋内,奴才怕万岁爷急着等会审的消息,不及多看。”棠传芳正因不能详细回答而后悔没有多逗留一刻,不料舒遒愐站起身:“好,你随朕去看看此人。”
棠传芳大惊:“万岁爷都还没用午膳呢!不过一个平头百姓,何必屈降万乘之尊,去那破落的地方?定要见他,传进宫来岂不方便?”
舒遒愐摆手道:“如此英雄少年,值得一见。方今国家正值用人之际,朕思贤若渴,岂可自恃帝王之尊而轻天下士?你不记得燕昭王的那座黄金台了?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再说到了宫里,哪还有真话实话?全成了奉承阿谀的敬语媚词,走了调、变了味,听与不听有什么要紧、有什么分别?”
“皇上礼贤下士,但愿也能够像刘备三顾茅庐那样收获诸葛亮的隆中对——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迟姗姗笑盈盈地走入殿内,舒遒愐强压住心中的悸动:“你此刻不是应该待在皇后身边吗?”
迟姗姗点了点头:“没错,正是皇后娘娘派奴婢前来监督皇上按时用午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