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魏恭贤这个政治暴发户在贬谪的路上还要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俨然昔日九千岁的模样,消息传入宫中,舒遒愐彻底被激怒了,当即便立刻给兵部发去一道谕旨:“逆恶魏恭贤,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从轻降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辄敢将畜亡命,自带凶刃,环拥随护,势若叛然,朕心甚恶,著锦衣卫即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押赴彼处交割明白,所有跟随群奸,即擒拿具奏,勿得纵容。”
过了良乡、涿州、新城、雄县、任丘、河间、献县的魏恭贤目前正在距离自己老家南面数十里的同一府的阜城县南关投宿。阜城县是个很小的县城,上千人蜂拥而入,顿时挤满了所有的旅馆。还住不下怎么办?那就将原先的客人赶走,将房间腾空,虽然天气很冷,但这无关紧要,尤其不关魏恭贤的痛痒,他自己选了个条件最好的房间,里面却依旧只有昏暗的灯光与简陋的破床,无情的北风呼啸着吹屋而过。
留在京城的吴优用派人骑快马赶来通知魏恭贤官旗出京前来扭解他回京的消息,魏恭贤这才意识到大势已去,起了自我了断之心。偏巧有位秀才,之前逞一时口快,说了几句魏恭贤的坏话,被人告发后仕途尽毁,遂编曲一首等候于此,不计旧恶地帮其送终,美其名曰《桂枝儿》,其实就是断魂曲,共分五段,一更唱一段:
一更,愁起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凄凉
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三更,飘零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四更,无望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风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五更,荒凉
闹攘攘,人摧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终,断魂——一哭二闹都不管用,内心拔凉的魏恭贤只好选择了三上吊。
……
牛我牵从门外进来,拍打了身上的雪水,又用力擦了油靴上的污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交给田你耕。
田你耕打开一看,发现是折叠了的邸报,忙展开急读,得知魏恭贤已经自缢身亡,不禁大惊失色,愣愣地垂泪:“义父不在了!”
“义父一死,随从们便瓜分了他的财产四处奔逃,消息传到内廷,皇帝云:‘若非外廷逢迎,魏恭贤一人何至于奴大欺主、专擅朝纲、为患深重?’”牛我牵放声大哭,“朝臣多弹劾咱依附阉党、为非作歹,陛下震怒,命令咱革职听勘,此番恐怕是凶多吉少、众怒难平了!”
“会勘完毕,接下去可能就要拿问下狱了——诏狱是何等场所?当初那些被咱陷害入狱的冬临党人,纵使铁骨铮铮,又如何逃得脱性命?咱这些年结怨不少,倘若进去坐牢,会有谁肯出力放咱生还?与其遭受严酷的刑罚,还不如跟咱义父一样自寻短见!”田你耕不胜唏嘘、自嗟自叹,“别瞧咱位至宫保、家累百万,其实罪孽深重,即使皇上开恩赦免宽恕、饶咱一命,那些仇家冤家也不会放过咱,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
牛我牵会意地颔首:“那咱这就吩咐厨子多备些饭菜,将贮存的御酒与珍玩器皿取来——如此的天气,正可痛饮赏雪、围炉夜话,做最后的彻夜狂欢。”
掌灯时分,鱼贯进来几个厨子和侍婢,将一挂挂红木食盒打开,片刻间,宽大的红木桌上摆满了珍馐玉馔,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酒坛、酒瓶,摆满了一地,又有两个家丁抬来一只花梨木的大箱子。
田你耕斟上酒,跟牛我牵面对面坐下,将酒一口干了,摇头道:“有如此美酒不可没有好器皿,饮酒之道,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方可深入其中三昧,丝毫马虎不得。”
牛我牵闻言离席打开那只花梨木的大箱子,一一取了里面的东西放在桌旁,霎时间,紫檀、花梨、鸡翅木、金丝楠木的多宝格在烛火下光华闪烁,或斑斓、或古拙、或璀璨、或晶莹……满满几架酒具,或大或小,形态各异,均非凡品。
“这都是咱数十年间积攒搜罗的前代古杯,金、银、铜、玉、竹、木、角、琉璃,皇宫大内也都比不了的啊!”田你耕抓起一把青瓷的酒壶,一手拿了一瓶金茎露,“这壶是宋代定窑的八仙酒壶,不但外面绘着八仙过海的故事,壶中也有奥妙,满满一壶变换八个方位,正好斟满八杯酒。只是这金茎露乃御酒,清而不冽,醇而不腻,味厚而不伤人,有王者之香,似不宜用此出世脱俗的酒壶,该换把金执壶。”说着便换了把八棱錾花金执壶,轻轻捏起一只舞伎联珠柄金杯与一只金筐宝钿团花金杯,斟了酒递与牛我牵。
“反正命将不久了,醉与不醉,也没多大分别。”平日里酒量不高的牛我牵一饮而尽,只觉喉咙犹似刀割火炙,强忍住没有咳起来,脸颊及脖颈一片绯红,口中却连声称赞:“好酒,好酒!”
田你耕亦仰头饮尽,然后将手中和桌上的金杯摔到地上,用脚踏得没了形状,又将金执壶狠力掷出,当啷一声摔到墙壁上,使其瘪扁得不能再用了,狂笑道:“这金执壶、金杯子是唐代的古物,到今日不下八百年了,虽说珍贵,可咱既无法再拿它饮酒,留这些身外之物何用?终不成留给仇敌把玩!”
“只可惜半生的心血全都付诸东流了——这些宝贝不知多少权贵名士用过,却落得这般下场!”牛我牵浩叹。
“江山代有才人出,何况这小小的杯盏!不必触境伤情了,接着喝酒。”田你耕取过一把嵌着祖母绿宝石的银执壶,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瓷坛,拍碎封泥,霎时室内弥漫着醇美的酒香,他引鼻深深一嗅:“好酒,好酒!这是永乐年间专供内廷的极品绍兴状元红,算来也有两百年光景,必是变作琥珀色了。唐人有诗曰:‘玉碗盛来琥珀光’,这般的好酒必要用银白之器盛饮,方不减其本真之色,不失其内在之香,不会煞了华堂盛筵的风景。”
牛我牵对酒道一窍不通,平日饮酒只觉辛辣而已,哪里理会这些感受?初听只觉玄妙,细细品味,却又不无道理,见田你耕看看手中的花形银盏,似是嫌弃地丢在地上,一脚踏扁,才高擎执壶在蔓草花鸟纹八棱银杯和花鸟莲瓣纹高足银杯中斟满了,一手端起学他的样子仰头干了,也叫道:“好酒,好酒!”将手中杯子向地下一掼,便觉脸上热烘烘的,见盆里炭火小了,下炕亲手添了青炭,看窗外已是漫天鹅毛般的大雪,喃喃自语:“这雪竟也似银杯盏般冰肌玉肤,只饮此一种酒,可惜了名器,好似冷落了佳人。”
田你耕重换了两个银杯,斟了半盏,将那个上面雕勒着仕女狩猎花纹的八瓣银杯推给牛我牵,自己端起那盏狩猎花草纹的高足银杯:“从来醇酒似佳人,美器如处子,是说绝顶的物件相配,自然生色,像少女那般雪白的皮肤,须在乌发间点缀上梅花与之呼应对映才觉相宜。酒与杯子也是如此,银盏与状元红、女儿红、花雕诸酒最是相合,等而下之,也可盛饮竹叶青,只是那般淡绿与银白其色均寒,略觉不适。若是以人参、伏苓、灵芝、鹿茸、首乌、熊胆、三七种种珍贵药物泡制的药酒,也可勉强盛饮,只是药味冲天,倒不是饮酒而似吃药了。其他酒则未免有鸠占鹊巢之嫌,不足品评。”
“吃酒竟然还有这般多的学问?还是表兄你高雅博学,教人大开眼界!”牛我牵非常佩服。
田你耕瑞兴遄飞:“深明美酒的来历、气味、酿酒之道、窖藏之法,年份产地,一尝即辨,这般本领普天之下没有几人,却还非咱一人独具,但论酒器种类之多,收藏之富,放眼海内,当属并世无双。这些金银酒器在俗人看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在咱家里却是些平常的东西,尚算不得珍赏,你说这是为什么?”,
“自古金银有价玉无价,必是什么玉壶玉杯了。”牛我牵离开座位,将一架紫檀木的多宝格提到桌上,那格子间的木槽内放着尽是些青白之物,粲然生辉。
田你耕将它们一一取下摆在桌上,嘴中指点着杯子的名称,什么汉代的角形玉杯、隋代的金扣玉盏、唐代的玉八瓣花形杯、青玉镂雕桃花耳杯、宋代的青玉双耳鹿纹八角杯、元代的白玉葵花杯……几乎遍及历朝历代,个个雕制精细、巧夺天工、古意盎然,“你只猜对了一半,这几盏玉杯之外,还有几件稀罕物!”
田你耕打开多宝格下面的几个小抽屉,妙手空空般地掏出一只紫红色杯子,上面疙疙瘩瘩,牛我牵细看才知雕了一幅松下老人对弈图;一个乌黑的紫檀古梅式杯,一个牛角般的弯杯,另有一个象牙雕的水瓢样的酒器,一对象牙小杯。
牛我牵径取了那栗色的牛角弯杯:“这个便是犀角杯吧?”
“没错,这犀角杯本可入药,若酒性浓烈,用犀角杯盛之而饮,可增一股芳冽之气,便觉醇美甘香。所谓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田你耕舀了一碗白酒送到牛我牵鼻下一嗅,但觉浓烈异常,呼吸为之一遏,牛我牵赶紧转头:“这是什么酒,如此呛人?”
田你耕将酒倒入犀角杯,略微摇晃振荡:“这是关外闻名的孙记烧刀子,可算是天下最烈的酒了。其地阴寒,当地土人无之不欢。不过,入了我的犀角杯,酒性已变,醇厚温和了许多。”自饮一口,又喂牛我牵喝下,牛我牵闭气咽下,果觉芬芳,当下向着田你耕点头称是,田你耕豪兴大发,指着那只水瓢似的杯子:“这个想你不会懂得了,此物名为蟠龙鼎尊,上镂夔龙纹样,是取整根的象牙精雕而成,剩下的脚料制成了这对素身小杯,这象牙杯子宜喝甜酒。”
田你耕捧起一个坛子,倒得满桌淋漓,全没当是十分珍贵的美酒。牛我牵虽不嗜饮,闻到酒香扑鼻,情知确是上好佳酿,田你耕如此斟倒,未免糟蹋,心下暗觉可惜,但见他意气正豪,不敢出言阻止。
田你耕喝干了酒,将杯子丢到炭盆中,只听嘎嘎几声,转眼间升出一股青烟,满室飘起一阵浓浓的焦香,不禁拍手大笑道:“痛快!有人说饮酒之道,饮高粱酒,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饮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饮坛梨花酒当用翡翠杯……虽不算无理,但未免矫揉造作,得其名而失其实——青铜酒爵若要古雅,必是锈迹斑驳,无法辨出酒的本色;瓷杯则有隐逸之气,与咱身份不相契合,所以咱并未搜求这两种酒器,至于饮葡萄酒要用夜光杯,正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其实这夜光杯与琉璃盏本为一种。葡萄美酒其色艳红,琉璃盏空明若无,二者相合,酒色便与胭脂一般,饮酒有如饮美人泪,自见其佳处。可饮此酒不惟要有夜光杯与琉璃盏,更应有美人相伴相偎,否则入口便化作了浊物,终觉少了许多的情致。固然非酒不欢,然无美人,更是欢笑不得了。”说罢,将桌上的杯子一列排开,撕破余下的几坛美酒封口,分别斟入杯中,如释重负般地吁了一口长气,感慨道:“这些酒杯实是饮者至宝,古往今来,诸种齐备,闻所未闻;如此连饮,绝无仅有。可不痛饮乎!”一气狂饮,喝得满腮滴洒,前襟尽湿,忽然双眉紧锁,将酒席用力掀翻,杯盏碗碟菜肴酒水落了满炕遍地,又举着多宝格朝下乱砸,杯盏碗蝶碎裂成了数片,“咱自知罪重难逃,到底还有些贪生恋财的念头。除这偌大的家产,京中还有埋藏的金银箱笼尚未发回。七岁的镗儿与四岁的钥儿二子,尚未悟人事。长子铎儿参加复试,不知情况如何。还有那些青春曼妙、如花似玉的妻妾,怎么丢舍得下?”
“唉,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牛我牵哑然失笑,神情极是无奈,和田你耕一起换过一身乌纱皂靴、蟒衣玉带的朝服,相拥而泣。
窗外大雪飘飞,满地银白,将偌大的一片宅院尽情封遮了。二人对视一笑,牛我牵看着田你耕搬来一把椅子,向梁上抛过方才束身的丝绦,眼睁睁套进了头去,将椅子一脚踢翻。牛我牵不敢再看,缓缓跪在一旁,低头吟唱道:“幕卷流苏,帘垂朱箔。瑞脑烟喷宝鸭香。光溢琼壶,果劈天浆,食烹异味。绪罗珠,列两行粉面梅妆;脆管繁音,奏一派新声雅韵:遍地舞捆铺蜀锦,当筵歌拍按红牙。”一曲终了,取下挂在墙壁上的宝剑,抹了脖子,自刎而死。
翌日清晨,众厨子侍婢到书房收拾残席,见满室狼藉,牛我牵倒在炕边,一地的血,抬头又见田你耕吊在梁上,慌忙报告管家,管家又报告本州知州,知州即刻通详兵备道,然后派守备随自己共同前往验看,回报本道。此时,尚未有旨,便先着本家自行殡殓,抚按具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