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九月一号，又到学生们的升学季节，同时，也是一年一度交学费的时间了。
每到学校交学费，杏儿都特别害怕。因为每到这时，父亲顾石头总阴沉着脸对她说：“没钱，别上了。”奶奶常香草也在一旁唠叨个没完：“家里没钱，一个闺女家上学有啥用？长大了，一嫁人，一生孩子，学的东西都就着饭吃了，最后啥都没有了，每年还要花那么多冤枉钱，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杏儿听见，望着父亲和奶奶阴沉的脸，便不再言语。只是很懂事地帮父亲、奶奶不停地干活。然后，把家里收拾的那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在顾石头和常香草眼里，闺女就是出嫁的花，花钱再多，也没啥用。最后，闺女出嫁成了婆家的人，花的钱都打了水漂，这在女方家是得不偿失的事。而儿子是自家人，会娶媳妇在家，上了学，学了文化长了见识，日后成事，也会光宗耀祖。这样，那种男尊女卑的思想在顾石头和常香草心里就生了根。
顾石头虽然只读过高小（相当于现在的小学），可在当时已经算是有文化的人了。这时，他在生产队当起了会计和保管，可思想却只停留在男尊女卑的水平上。在顾石头心里，闺女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累赘。可闺女长大嫁人，却会有一大笔彩礼，这是他不得不相信的一个事实。
在清凤山和清凤川一带的村落，不知啥时候就流传下一句话：养个儿子是饥荒，养个闺女是银行。况且，杏儿只是个二丫头，那就更不应该让她上学了。活儿干完了，杏儿就乖乖的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地望着父亲的脸。顾石头看见，依旧是那句冰冷的话：“没钱，别上了。”杏儿默不作声，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杏儿觉得哥哥和姐姐要学费时，父亲从不说啥，很爽快地就把钱给了他们。而到她这里，一年三块钱的学费，交起来比登天还难。这时，杏儿便不由自主地抬头望着高处的一个小木箱发呆，他知道每次哥哥姐姐要钱时，父亲都从小木箱往出拿，小木箱在她眼里充满神奇，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聚宝盆，要啥有啥。而在她这里，却啥都变不出来。此时，杏儿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上学，爱上了学校的学习氛围，爱上了那里的老师和同学。同学们朗朗的读书声犹如天籁之音，让她如痴如醉。那知识那课本犹如一个蔚蓝的大海，有她取之不完用之不竭的快乐和力量。
那是一个偶然机会，一个在外面上学毕业工作的堂叔回乡探亲。杏儿听说后，便箭一般地飞奔到他家。因为杏儿早听奶奶和父亲不厌其烦地说，有个堂叔在外面求学多年，最终学有所成，最后吃上皇粮当上了人民教师。他是大奶奶一家人的骄傲和希望。杏儿早就想看看堂叔到底长啥样子？看看他是多个鼻子，还是多只眼腈？他为啥在父亲和奶奶眼里变成了逢人便夸的炫耀对象?第一次看见高大白净的堂叔，杏儿喊了声：“堂叔好！”便羞怯地躲在梯子底下。杏儿不敢正视堂叔，只偷眼看。见堂叔一个分头留的层次分明，眼睛不大却犀利如电。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衣，一条腰带把白衬衣和黑裤子束在一起，显的人精神而挺拔。脚下蹬一双打得油光锃亮的皮鞋。举止不卑不亢，落落大方，透出一种文化人特有的气质和风采。
大清早，院里房上就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堂叔站在人群当中犹如鹤立鸡群。这时，堂叔正在刷牙，那满口“咕嘟咕嘟”的白牙膏沫和有节奏的刷牙声，让杏儿感到很新奇。自从杏儿记事起，乡下从来没人穿这么白净的白衬衣。乡下人也从来不刷牙，不洗澡。而堂叔却啥都干，啥都做。这在乡下，堂叔就属另类人物。
堂叔看着目不转睛注视着他的杏儿，知道她上学了，随口问道：“杏儿，我考考你，给你3秒钟时间，3的平方是多少？”没等堂叔数数，杏儿脱口而出：“9！”堂叔又问：“那10的平方等于多少？”杏儿不加思索，脱口而出：“100！”堂叔问清杏儿上几年级，然后，点头称赞道：“孺子可教也！”杏儿听见就不由地眉开眼笑，眼睛又和小时候一样弯成一道月牙。
短暂的交流与接触，堂叔便在杏儿心里生了根。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也做堂叔那样有文化有知识有涵养的人。然而，理想归理想，现实总归是现实。残酷的现实，让杏儿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忧虑。
所有的同学都交完学费了，而在交学费和书费这两件事上，杏儿每次都是最后一个交，这让她既难堪又无可奈何。她是穷人家的孩子，父母又如此不重视教育。她的现象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又似乎父母是借着杏儿强烈的求学愿望，挟制与她，让她变乖，让她听话！
一天，杏儿依然帮家里干活，干完活儿以后就去上学了。
刚进教室，班主任老师注视了杏儿一会儿，目光忧虑地说：“顾玉华，不能再拖了，我得往学校交钱，咱们班只剩下你了，回家好好跟父亲说说，马上把学费交上吧！”杏儿听到，只能答应一声，放下书包，飞奔着跑回家。杏儿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向父亲说明原委。父亲却目光重重地看了杏儿一眼，嘴角动了动，竟啥也没说。杏儿再说，父亲就再也不吱声了。杏儿看见，只能默默地干活，再不吱声了。这天，杏儿没拿到学费，就不敢再去学校见老师了。
杏儿已经几天没去上学了。这次，任凭杏儿咋做，咋哭，父亲都不肯再给她交学费了。杏儿知道，父亲是铁了心不让她再上学了。那天，杏儿无奈，只能去学校往回拿书包。班主任老师见了，一直微笑着，并没再提交学费的事。这样，杏儿就又一次认认真真地上完一天的课。当上完最后一堂课，杏儿忽然感到这也许是她人生当中的最后一堂课了，心里忽然就悲伤起来。或许以后，只能每天看着小伙伴儿兴高采烈地背着书包上学了。校园里朗朗的读书声和老师抑扬顿挫的教书声，再与她无缘了。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开始往下掉。望着所热爱的学校，老师和同学，她无奈而又无助，她是在学校一直哭着走回家的……
班主任老师得知杏儿的情况后，安排别的同学到家里叫她，又专程找顾石头谈话。老师走后，杏儿哭着跟父亲说：“爸，你让我上学吧！我以后会做个有出息的好孩子，会挣好多好多的钱，挣了钱，好好孝敬你……”说着，抬头看了看父亲阴沉的脸。继而，又哭道：“爸，你让我上学吧，你让我……你……”父亲实在被磨得没办法了，就对她说：“你出去借钱吧！如果借下了，你就去上学……”杏儿听见，顿时像打了鸡血一般，立即用手背擦干眼泪，问：“爸，你说的可是真的？”父亲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嗯，是真的!”顾石头以为杏儿那么小，料定她不敢去借钱，也不会有人借给她。她会知难而退，最终会主动弃学。可让顾石头意想不到的是，杏儿会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要去上学。杏儿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为了上学，她啥都会做，啥都肯做，啥都敢做。
杏儿便走出家门，挨家挨户地开始借。当杏儿推开邻居家门，随声喊道：“叔叔，婶子，家里有人吗？”邻居大婶听到便从屋里走出来，见是杏儿，便笑呵呵地问：“小丫头，咋没去上学？干嘛，不上学？”杏儿说：“婶儿，是这样，我们学校要交学费，我爸当时手头没钱，让我来你家看看，能不能借我三块钱先把学费交上？”说完，就怯怯地望着邻居大婶。
邻居大婶听见，刚才还满面春风的脸，这时，笑容忽然就僵在脸上。听到借钱，她上下开始打量杏儿。而这时，杏儿正满脸稚气地望着她。她们目光交接的一刹那，杏儿在邻居大婶眼里看到丝丝的凉意。邻居大婶低头瞅瞅杏儿，看她穿的破破烂烂的，就裂开嘴笑笑，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说：“没有，没有，我们家刚买了家具，钱都用光了！”杏儿听见，就低下头怯怯地问：“婶儿，能不能帮我凑凑，就三块钱！”邻居大婶头摇的更厉害了：“不行，不行，我有还能不帮你吗？都乡里乡亲的！”杏儿睁大眼睛，说：“哦，是这样，那我再去别人家看看！”然后，转身离去。接着，杏儿又去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婶子大娘叫遍了，也没人肯借给她一分钱。
最后，杏儿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又来到胡同深处的最后一家，进门便喊：“大大，伯伯，在家吗？”一个男人听见，从屋里走了出来，说：“是杏儿啊！怎么不去上学？你爸呢？”杏儿听见，说：“我爸在家忙着呢！大伯，我们学校正交学费，你能不能借我三块钱？我先把学费交上，等我爸有了钱立马还你！”杏儿有了前几次的教训，这次特意把立马还你说的更重一些。没想到，大伯听到借钱两个字，说：“去去去，一边玩去，你还借钱？你有能力还吗？多大的孩子就学着借钱？你还是学学好吧！”然后，径直把杏儿就往门外推，说：“去去去，小丫头片子，到别处玩去，在这捣啥乱？”这样，杏儿再次碰了壁，她的最后希望泡了汤……
杏儿一遍遍仔细想着大人们的脸色，又想想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句句都像钢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可想到上学，杏儿心里又悲伤起来，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不想也不能放弃。她想，那些婶子大娘也许真的没钱。这时，她不再做无谓的努力，而是躲到一个墙角，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小大人一般沉思起来。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一个家庭条件不错的当家顾奶奶，然后，盘算着咋借咋回答。然后，飞奔着跑到顾奶奶家。见了面，杏儿羞怯地跟顾奶奶说明实际情况。
顾奶奶听完，脸上没有半点不悦，和蔼地说：“孩子，你太小了！让你爸来。你爸来，我就会借给他，让你去上学！”杏儿听到，立马兴奋起来，飞一般地跑回家，把顾奶奶的原话转告给父亲。父亲听见，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杏儿，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杏儿看的出，那眼睛里有酸涩，有痛苦，有泪水，有希望。父亲实在没招儿，就起身打开头顶上的小柜子，从里面拿出三块钱递给杏儿。
杏儿接过钱，就满眼透出欢喜，泪水一下子又“吧嗒吧嗒”往下掉，然后，一蹦一跳地去了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