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者不轻易专宠专信,何况沈鹤乃大嬴投诚而来,那拉提表面器重有加,实际仍留有防备之心,派了妻弟赫亚按同样的路线又去探查一番,发现从马粪数量上来算,确是如沈鹤所言最多不过六千战马,且大嬴的临时营房内,外围每日演武,内部防守巡逻越发严密,可见外强中干,故意做出强盛的假象给他们看。
那拉提这才下定最后决心,命沈鹤与赫亚两人同时带骑兵一万三千骑,步兵一万偷袭嬴营所在。
考虑到骑兵的机动性、时效性更强,卫子安先一步暗调六千骑绕行楼兰返回青州支援,逐步又分批调回一万步兵离开。为防止鬼方发现兵力减弱,确如沈鹤分析那般,以眼花缭乱的阵法故布迷阵作障眼法。
现下营中实际剩余兵力不过骑兵四千,步兵两万,若他知道鬼方正有一万余骑凶悍的铁骑奔袭而来,不知要如何应对。
沈鹤建议赫亚,两军阵地只相聚三百里,若缓慢行军,怕很快被大嬴的探子发现并作出应对,不如午后急行军,趁天色将明敌军战力最弱的时候大举出兵,直接包围大嬴营地。
鬼方人本就生猛好战,沈鹤此言深得赫亚的心思,赫亚受那拉提所托,一来是为收复右贤王部落,二来是监视沈鹤防止其带兵马叛降,不欲将兵马尽数交予沈鹤手中,分于沈鹤三千骑兵,五千步兵,令其吸引敌军后,再由赫亚在后方夹击。
沈鹤对那拉提、赫亚两人的算盘和提防心如明镜,面不改色,欣然接受。
鬼方大军连夜行军之际,塞巴图帐内同时收到一封来自赫亚的求援信,信中大致表明此次突袭大嬴营地的意图,而赫亚所带兵马两万余,恐怕无法一举歼敌,要求塞巴图调拨半数兵马向北前去扩增其军队的声势。
有了前一次被肖长安点拨的经验,塞巴图没有鲁莽行事,第一时间喊来肖长安,问其意见。
肖长安看完信件后冷笑道:“果然被属下猜到了,南将军您欲攻打青州,主帐那边却没有派兵前来,说是十天,可现在时间到了,他们却去偷袭右贤王部落了。”
他抖了抖手里的草笺纸,又道:“现在赫亚他风头正盛,兵力明显强于大嬴,虽然不一定能收回全部的部落,但至少胜利的希望很大,您在边境为他封锁青州的嬴军才是最上策,又为什么让您放弃现在的优势去支援他呢!”
塞巴图有了经验,这次很快明白过来,转身摔碎案上的酒碗,怒道:“这样赫亚就可以把我手下的兵马调走,为他所用!等到他打完了仗,就会替他的姐夫收走我的兵权,甚至着手攻打我!”
肖长安烧掉信纸,在塞巴图身后森冷地盯着他,咬牙盯了良久,方低声道:“南将军您根本没有收到什么增援的信,我们这一个月已经夺了不少财物,可以先安心休整了。”
四月最末的清晨,薄雾熹微,东方刚刚亮出一点晨辉,草原上有着青草香气的安静被一浪高过一浪的颤抖震碎。
沈鹤携麾下兵马疾驰,沉重的铁蹄在松软的草坪上踏出凹陷的蹄印,重重叠叠摞了一层又一层。
待巡夜的兵卒探查到军情,鬼方军马转眼已袭至临时营外十里处,嬴军立刻从睡梦中惊醒,披甲戴胄冲出休息的营帐,虽未能第一时间查明敌军的数量,好在人人都训练有素,听闻铮铮蹄声涌来,知道是鬼方骑兵突袭营地,即刻按日常所练的队形那般,直奔马房,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纵战马杀出营外紧急布好阵型。
沈鹤举目扫视,发现嬴军中果然无将首,只两个都尉各领左右两翼,持枪大喊:“对面群龙无首,随我杀过去!”
身后鬼方兵马气势汹汹地摇动胳膊高呼:“杀!杀!杀!”
呼喊声震耳欲聋,嬴军本就是仓惶出兵,又无将军坐镇后方,被鬼方士兵的呐喊扰得心惊肉跳,不免有年岁尚幼者忍不住发抖,在鬼方军马面前更是露怯。
鬼方见到此景,戏弄的呼哨声此起彼伏,随沈鹤银枪一指,一个一个杀虐心大盛,狠狠抽打缰绳,挥舞着弯刀冲出。
鬼方不讲究兵法,凭靠凶悍的力量和速度蹿向嬴军,冲散了其步兵、骑兵,两方骑兵数量不相上下,但马上功夫毕竟不及游牧为生的鬼方,双方对阵半个时辰后渐有不敌之意。
嬴杨、王两都尉击鼓传令,命步兵分散队形,分别向左右两侧延伸,借助自己步兵的数量优势从侧翼包抄鬼方兵马,一时间,战场中央是骑兵战马萧萧,外部是步兵手持剑脊相搏的刀光剑影,大嬴营中兵卒倾巢而出,奋力抵抗。
在阵法的变幻下,多有鬼方兵卒被围合击杀,最初突袭所带来的优势有消减之态。两军杀的眼红,战况胶着之际,又听后方突然出现上万人马,正是赫亚带着他的鬼方援军前来,战马高大威猛,扬蹄踏地,地面沙石飞溅,草叶齐刷刷被踩烂倒伏。
鬼方人见援军已到,士气大增,反之那大嬴上至都尉将领,下至卒勇列兵身心俱疲,靠着心中一股热血强撑,不为胜利,只待熬到那振奋人心的军鼓重重敲响。
赫亚领军冲锋,骑兵铁蹄下大嬴的兵马再支撑不住,从分散的布局重新汇拢,沈鹤与赫亚汇合,两军再呈东西对峙。
赫亚在马背上张狂大笑,这笑声混合在惨叫和怒吼的厮杀声中更为残酷。只是很快,他的笑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狰狞扭曲的表情,和惊恐不解的目光。
随着那雷公降世一般磅礴的鼓声,一锤又一锤密集敲响,眼前已呈败势的大嬴兵马不再恋战,竟紧缩队形向后急速撤退。
赫亚勒住麻绳向远处望去,前方出现大队兵马,后方亦是土地震荡,一队又一队重甲骑兵卷土而来,领军之人一身玄甲,手持红缨银枪,胯下一匹矫健的枣红战马,逆着炫目的阳光威风凛凛停在阵前。
沈鹤低呼:“不好,我们被包围了!”
赫亚同时惊醒过来,心里一抖,这才发觉他们已被黑压压的兵马包围,前后进退无路,而那前方的旌旗上所绣乃楼兰图腾——太阳纹,后方更是黑龙旗帜猎猎翻飞,中间战神一般的少年人物,不是大嬴上将军卫子安,又是何人!
一万大嬴骑兵、一万楼兰骑兵的确被调走,沿边境奔袭准备回青州增援,但行至半途,楼兰骑兵换下汗血马,改骑大嬴战马继续奔袭,一路不停,马蹄纷乱,难以算清数目,以此瞒过各方眼线。
而我一万大嬴骑兵牧汗血马北上,与临时营南下的一万步兵接头,步兵乘骑汗血马,整备成两万骑兵重新向北折返。
另六千骑兵为迷惑鬼方故意离营,临时隐匿于楼兰,只待今日背水一战!
鬼方这两万人兵马已被倍于他们的大嬴兵马合围,而那一杆一杆丈余的刺马枪正与骑兵相克,那卫子安当是早有备而来,鬼方若想逃出生天,怕要伤亡惨重。
卫子安长枪指天,身后传令兵敲出缓慢有序的鼓点,按照鼓点所代表的信息,前后两军再次缩小范围,将中间的鬼方人马围得水泄不通。
方才鬼方的优势急转直下,双方处境竟已乾坤颠倒!
赫亚脸颊抖搐,满眼怒火,一时不知如何冲阵,放眼望去皆是大嬴的兵甲,在他们杀意外溢的目光注视下,初夏本该微热的风也变得萧肃,令人不寒而栗。
正踌躇间,阵前之人一踢马腹,竟孤骑踱到两军阵前,眸色阴寒地扫视着战场上成堆的尸骨,面色大为骇人,长枪划出一道银弧指向沈鹤,冷冷切齿道:
“沈、鹤!你乃我嬴人士,叛离国土却也罢了,如今竟带着鬼方杀我大嬴男儿,枉你父一世英名尽毁于你手!”
“是你欺人太甚!”沈鹤分毫不让,亦是一杆长枪隔空相对,俊朗沾着血迹的脸庞丝丝生寒,“是你心胸狭隘妒我才能,百般刁难于我,当日之事,只怪你无容人之量逼我不得不反!”
“吾乃嬴君,妒你一区区中郎将之子?”卫子安气极生笑,不屑地瞟了眼沈鹤的银枪,“凭你家世、凭你才干、凭你那枪法……你,也配?”
“配与不配,不如试试再说!”
枪杆击地声乍起,沈鹤以长枪撑身飞于马下,银亮的尖头化作一点寒光,挑衅地指向卫子安,讥笑道:“怎样,你可敢?”
“有何不敢!”
卫子安亦飞落马下,手中银枪被他挽动旋转,抡出啸啸风吟声,两人眼中锋芒交错,两杆银枪同时向对方刺去,在太阳的照射下泛起波纹般的流光。
卫子安枪头簌簌摆动如灵蛇盘桓,沈鹤握住枪身横挡回去,顺势一扫,将卫子安反逼回原位,他再用力送枪,枪身化作箭羽射出,抬手握住枪尾竟将棍法融合,其势若长虹,凌厉中更兼刚猛,枪、棍法合二为一,招式多变而新奇,卫子安一时对他的攻击拆解不得,连连后撤来卸力避让。
沈鹤乘胜追击,不给卫子安留下喘息的机会,只听破音声如劲风贯耳,两杆长枪擦出的噪声如火石相击,竟似乎撞出了飞溅的火花,脚下泥土、草梗环绕两人小腿四周,随其移、挪、蹬、扫的步伐而动。
棍法虽猛,令卫子安不得近身,但恰恰也是它之弱点,卫子安亦学沈鹤,手握枪尾拉开两人距离,找准时机断其势身形直逼沈鹤近处,同时握枪的拳头虚张,待枪身穿至半处重换回枪法,而沈鹤的枪尚在手臂最外来不及收回,不防间已被卫子安的银枪抵住喉咙,竟是败了。
两人不过半杆枪的距离,虎视眈眈直直逼视彼此,红缨随风而动,似鲜血喷薄。
“你输了。”
卫子安眸底寒光不灭,冷冷说道。
沈鹤神色阴郁,头颅微扬,全身纹丝不动地看着卫子安,并不回答。
两人对峙,身后的兵马亦对峙不动,虽非两军交战分出胜负,但头领的输赢象征着各自兵马的士气,卫子安刺在沈鹤颈间的长枪同样扎乱了鬼方兵马的阵脚,甚至连那赫亚也在不由自主的吞咽口水,强自镇定心神。
两军中央,渐渐停止晃动的红缨又颤了颤,持枪人浅浅蹙眉,压低声音怨道:
“以前从不让我,今天没来由的让我作何!”
“啧……”对面之人咂咂嘴,挑起一丝笑,同样低声回答:“总不能让你在数万下属面前丢面子。”
所有人都听不清两位少年首领的低语,但前端的人却看见两人的表情变化,上一刻还剑拔弩张、仇视彼此的两人,竟不约而同地望着对方露齿笑起来。
卫子安搭指呼出一声尖细的口哨,他的枣红战马循声跑来,身后”哒、哒、哒“的蹄声甫一落定,卫子安手腕向旁侧一滑,收回长枪飞身跃上马背。
“上马!”
他对沈鹤微一偏头,沈鹤毫不迟疑立刻纵身而起,眨眼间稳稳坐于卫子安身后,这一幕落进所有人眼里,别说鬼方人顿时大惊失色,连同嬴军亦是传出一片一片低声吸气的响动。
不及数万人反应,卫子安扭头讥笑地扫过鬼方的队伍,同时高高扬起马缰,调转马头载着沈鹤疾速奔回我军阵前。
卫子安勒停战马,骏马昂首抬蹄高亢嘶鸣,铁蹄重重踏地,其势气吞山河。他身形挺肃,神情威严勃发,持枪高喊:
“我军左将军沈鹤,孤身入敌营两载,今诱敌入瓮,功成身退!大嬴北军听令!众将士随我杀灭鬼方鞑虏,不负左将军忠勇!”
银枪寒光刺目,卫子安再运气大喊:“迎,左将军归来!”
声音只喊透外层的人墙,但接连有兵卒反应过来,随之呼应:“迎左将军归来!”
越来越多的喊声响起,带着兴奋、激昂和高涨的士气,连成海洋,如滔天巨浪向后方的兵马传去。
“迎左将军归来!”
“迎左将军归来!”
“杀!”
“杀!杀尽鬼方鞑虏!”
鼓声如雨点密集擂响,嬴军锐不可当地冲向被包围的鬼方敌军,大开杀戒。
沈鹤扯掉身上的鬼方裘甲,急不可耐地嚷道:“忍了两年了,终于不用穿他们这丑衣裳了,你赶快给我一身盔甲,我要杀他一百个鞑虏泄恨!”
卫子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况,没好气地回道:“你老实呆着,鬼方现在知道你是诈降,他们因你受困,必恨你入骨,你现在上战场只会引来他们全力报复,你才回来就出意外,我怎么向伯父交代!”
“谁?”沈鹤挑眉反问,“我都不怕,你怕他干什么!喔——什么人!”
沈鹤说到一半,后脑忽然被人轻轻扇了一掌,他转过头皱眉看去,就见身后侧一战马之上,有一人徐徐抬头,露出头盔下年老却精神抖擞的脸,对他笑骂道:
“臭小子。”
沈鹤又惊又喜,眸色发亮,对那人低喊: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