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雷雨未停,马匹躲在棚下挤缩成一团,垂着脖颈,将头钻进马群贴靠形成的缝隙里,不住喷出惊慌的响鼻儿。再优良的马匹也毕竟是牲畜,对震耳的雷声有天生的恐惧,料想鬼方那边战马的情况也差不太多。
这般特殊的天象最是出其不意偷袭敌人的好时候,奈何战马精神委顿,估摸着对方也无法派出骑兵夜袭,卫子安令兵卒加强外围的巡逻和防守,营中其余人马趁机抓紧时间休整,在怒雷暴雨的掩盖下,紧张许久的兵马都睡了个酣畅淋漓的安生觉。
然而,同样雷雨交加的北境却并没有这样享受安生觉的幸运。
雷暴蜿蜒刺向大地,边境几处防营、民宅、田地均有雷击走水的情况发生,防营内粮草仓房燃起熊熊烈火,城郡的民房亦失火烧起火势,一时间,天降滂沱大雨,地上的人披衣惊起,忙着紧急躲避。
雨势太大,雷闪又骇人,普通人毕竟肉体凡胎,为免出现人命,只能任由天火自行熄灭。田地、民宅的损失银钱可偿,但那粮草仓却是损失惨重,一下子几乎断绝了数万驻兵、战马的口粮。
将军已远在鬼方的临时营地,太守府无权插手军务,整个青州地界顿时乱了套。
留守的三名都尉得知情报后立即恢复镇定,商议后一致决定,对内对外均矢口否认粮草被劈毁,又严令全军不得自乱阵脚,只静态防守,几人降低日常演武训练的频率以节省日耗的口粮,由他们飞书于卫子安,以待将军回音。
三都尉同防营内的校尉暗中通信,按商定完的计划行事。但鬼方细作多方打探,又观察到防营的演武异常,且整片疆土内竟无人主事,仍然发现了被几人竭力掩饰的秘密。
大嬴北境粮草短缺,上将军卫子安不知何时已离开青州,探子将此消息报给塞巴图后,塞巴图大喜,驱一小股骑兵反复试探,果然见青州的防营只守不攻,又带领手下全部骑兵过境侵扰几处城郡,大肆抢夺银钱、粮草、牲畜等。
待嬴军派兵抵御,两支队伍前前后后交战十余次,发现嬴军战术一改往日的恢弘英勇,排兵布阵畏手畏脚,竟有近八成输给了他。
这边塞巴图势头正劲,鬼方主帐的那拉提亦已听说了青州无主的消息,喊来沈鹤商讨对策。
“阮慈”意外身死于那拉提营区的风波后,那拉提、塞巴图两人夺权的东窗事发,沈鹤对那拉提表示阮慈一事当是格玛所做用来挑拨两人关系,他绝对信任于那拉提,那拉提大为感动,更视沈鹤为心腹。
沈鹤听完军报,沉思半晌,对那拉提谏言道:“掌事君,兵法中有一计,叫作空城计。他们青州看似陷入混乱,南将军看似十战九胜,可您细想,南将军除却抢夺了些财物之外,青州各城各郡可有大量兵马伤亡?他们可拔营撤退?”
那拉提沉眉缓缓点头,“确是没有。”
沈鹤又道:“二十余天的交战,双方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实则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真正代表胜利的俘虏、疆土、城郭均未得到,而卫子安他至今不见踪影,臣恐怕有诈。”
那拉提细细分析后亦觉得沈鹤言之有理,便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沈鹤在帐中慢慢踱步,踱了两三圈后,回道:“依臣所想,无论青州意欲何为,我们先按兵不动,静静观察,首要的关键,是先寻到卫子安在何处。卫子安为他们青州城君,又是主将,不会放任城池内外长久处于混乱的境况。若他故意使诈,我军不动,他自觉没趣后便会自己停下来。若他确是偷偷出了北境,那一定是有比驻守青州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们该提防的,恰恰是他要做的那件事。”
那拉提眉头不展,神态颇为不甘,“啧”了声,又说:“可是万一卫子安他果真不在,青州那边倒是个好机会啊……”
他看着沈鹤,探询问道:“我们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怎么会浪费呢!”沈鹤狡猾地笑起来,凑近那拉提,压低的声音颇为蛊惑,“南将军还在呢,真或不真,您都可以派遣他来冲锋啊!事成,是我军、是您的胜利,事败……不是正好解了您的心头大患吗!”
那拉提眼睛一亮,深吸口气,看向沈鹤噙笑点头,“其实本君也是想为阮慈报仇,杀了他以解你心头之恨。”
沈鹤如何不懂那拉提的趁机拉拢,目光阴寒,切齿颔首,以表诚服,“多谢掌事君成全!”
那拉提已对塞巴图起杀心,无奈正是两国交战之际,若贸然除去塞巴图,必会引起军心大乱,故以将他有意派往增援不便的边境,借大嬴的刀杀之。
塞巴图又胜几场,信心倍增,等候那拉提派兵前来一鼓作气杀进青州,而那拉提先遣斥候报信,说骑兵正在汇编成军,由北至南路途遥远,而南处牧草被蝗虫啃噬荒芜,还需调拨粮草随行,到达的时间可能要晚上十日,望南将军乘胜追击保持士气,等候援军。
塞巴图被胜利冲昏头脑,并未瞧出什么不对,豪饮一坛烈酒摔裂在地就要点兵出发,却被听到消息匆匆入帐的骨都侯,那位肖大哥拦住,两人以鬼方语交谈。
“南将军等等!”
肖长安一边掩好帐幔,一边喊停塞巴图。
塞巴图横眉不解,嚷道:“什么事!不要耽误我今天的好事!”
肖长安知塞巴图耐性差、脾气又大,不做理会,只急声劝道:“究竟是好事还是祸事,南将军,请先听听属下的看法。”
鬼方人多性直,擅长硬碰硬对战,却对什么兵法、诡计一窍不通,塞巴图曾网罗的大嬴判臣、叛将等人悉数身死,手下仅有这位投诚来的骨都侯为他出谋划策,十分明白他的重要性。
一面心中忍住急躁,一面咧嘴干笑一声,连喊:“你说你说,我听着。”
肖长安问了几个问题,得到塞巴图确认后,神色变得无比担忧,切声道:“南将军千万不要再派兵作战了!”
“为什么!”塞巴图不豫,皱眉瞪着肖长安急呼。
“南将军想想,假如现在是格玛夫人的幼子登位,您会留曾经的大孤涂性命吗?”
“当然不会!他活着就是威胁,我怎么会留他狗……留他性命!”
塞巴图脱口而出,眼中一闪,转头看向肖长安。
肖长安见塞巴图有所领悟,对他阴森笑了笑,趁机道:“这就是了,南将军,所以您认为掌事君是真的觉得您功不可没才留下您的兵权吗?您看看四周,南有青州的防营军抵抗,东西北三面牧草荒芜,您只有两万兵马,一旦失利,可是孤立无援啊!”
塞巴图脸色阴沉下来,瞪着地上的酒坛咬牙。肖长安又道:“现在掌事君的援军不过是空谈,连影子都没有,可您的兵马都是效忠于您的,怎能为了他去消耗您的兵力呢!而且您再想想,如果援军数量远多于您,掌事君一定会另派将领过来,您的这些兵力被编入其中后,恐怕指挥权再不属于您了!”
“哼!你说的很有道理!”
塞巴图脑子虽慢,但好在听得进建议,慢慢想清楚过来,对着空气错腮发狠,“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呢?”
“敌不动,我不动。”
肖长安干脆利落地回道,“敌人,不仅是他们青州那边,还是……”
他端起手指对着北方一点,两人同时看向对方沉沉点头。
沈鹤、肖长安两人并未接到任何来自大嬴的密信,两人各自的谏言,都是考虑到那拉提、塞巴图两军一旦汇合,会对北境不利,故分别游说那拉提、塞巴图来阻止此种情况发生,但他们此刻还不知道,他们的此番举措,却正是卫子湛所谋的一环。
从青州被派去送信的斥候在楼兰的荒漠中迷失方向,用了近二十日才终于重归正途,疾驰进临时营地将军情报予卫子安,卫子安见到落款的日子后大怒,痛斥斥候延误军情,下令责罚十五军棍惩治,又紧急调遣可用的兵马返回青州。
临时营兵力本就不足,不可动,防营驻军严守朱厌、三苗,更不可动。卫子安琢磨后下令,将楼兰境内守于朱厌境外的一万我方骑兵,连带借调一万楼兰骑兵前往增援。
两万骑扬尘卷土,一路飞沙走石、地面震荡不安,声势如此浩大,卫子安的行踪再无法隐藏,先后被鬼方、朱厌的探子发现报回。
朱厌见原本六万兵马骤减,虽不清楚离开几成,但两国边境已显露明显的缺口,遂调拨兵力准备伺机而动,以突破楼兰的防守支援鬼方。
但楼兰的军队加强了防卫,虽战力不足,好在楼兰有崎岖难行的沙漠阻隔,朱厌虽跃跃欲试却难以短时间突围。
而临时营地之中,嬴军骑兵突然开始每日环绕营外场地进行大规模、大范围的训练,有数名都尉带领队伍排兵布阵,练习与战马配合的战术,成日里,铁蹄铮铮、尘土飞扬,嘶吼呐喊声不绝于耳,远观皆以为嬴军声势浩大,开战之日估计已为时不远。
各类情报被送至那拉提处,最开始那拉提心有慌恐,唯怕牧草还未生长旺盛便迎来嬴军进攻,四五日后,沈鹤亲自潜行至外围探查归来,入帐后满面喜色,不等那拉提开口询问便主动喊道:
“掌事君不必担心了,他们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那拉提不解,听沈鹤继续解释开来。
“臣这几日在近处查看,他们的骑兵虽然大张旗鼓的演练,不过是为了蒙蔽我们,实则是那卫子安已暗中调走骑兵返回青州支援了,怕我们发现兵力减少趁机发难,才作此戏演给我们看。”
那拉提半信半疑,忙问他这般推断的依据。
沈鹤指指地面,道:“他们每日在草地上踩来踩去就是怕我们通过蹄印的数目计出战马的数目,蹄印一层一层覆盖,臣的确算不出。不过,他们却疏忽了一点,那就是马粪!蹄印乱得像是千军万马,可那马粪却无法作假,臣趁夜里接近他们营外,选取几处草地仔细算了算,按照整片区域均了均数目,那大嬴目前所剩战马,不过六千余,配成骑兵顶多只有四千!而每日里生火的灶坑数量也在减少,说明他们要么木柴、粮草已经不足,要么兵甲也偷偷返回青州!”
沈鹤神态亢奋,看着同样忍不住兴奋的那拉提低声建议:“掌事君,这样看来,青州那边的确局面不稳,否则卫子安他不会秘密调走大量兵马离开驻营,且臣听闻,那卫子安大概有三日不曾露面,或许已随军反嬴。我军铁骑可以一敌十个步兵,只需派出一万骑和少量步兵便可击溃他们,收回我右贤王部落领土!掌事君,塞巴图那边势必遭受猛烈的围剿,而我们这里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您可不要错过了!”
那拉提被沈鹤说得心动,闭着眼默默盘算出兵的利弊,神思不定之际,忽听跪地的声音,他睁眼一看,只见沈鹤神情冷峻决然,正单膝跪于他身前,那拉提忙去扶沈鹤,沈鹤郑重一拜,肃声道:
“掌事君需执掌国事,不便轻易离开。臣愿领兵为掌事君收复失地,万死不辞!”
那拉提很是感动,激动之余重重握住沈鹤的手扶他起身,欣慰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