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春天似乎慢了武都一大步,风有丝薄凉,青色的草梗下透出枯黄的泥土,市井街巷内外少了往日的喧闹,多了几分压力重重的沉闷,连平平无奇的马蹄声也能吓得行人慌张躲避。
卫子湛几乎日夜兼程,三日后,到达青州主营之外。
营外巡防的兵士神情戒备,一列列队伍循环往复不间断的查探,不给敌人留一点可乘之机。
卫子湛亮出入营的令牌后策马直入,直奔大帐。
主帐外无人看守,换成薄棉的帐帘拢成筒卷在帐顶,从帐口向内看去,里面的光线稍有昏暗,帐中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似乎无人。
卫子湛下了马,将缰绳随手套在马桩上迈步走进主帐,环视一圈,只有银枪静立,卫子安并不在帐内。
他略有不解,走到书架旁随意抽取几卷竹简翻看,大部分记录的是无关紧要的日常练兵演武的情况,但另有几条极为机密的安排行军路线、兵马数量的军令穿插出现在其中。
将军大帐无人看顾,外人可肆意进出翻找将军的物品,卫子安领军多年,不会如此疏忽大意吧?
卫子湛掂了掂手掌上的竹简,忽尔一笑,展开相蹙的眉峰,将竹简物归原位,走到旁侧的舆图前站定,一边端详着北境内外的地形研究,一边等待卫子安回来。
约莫半个时辰,帐外传来一阵阵急切却步步扎实有力的脚步声,声音在帐外停了一瞬,随即加快了步伐,先一步冲进帐中的,是卫子安激动的高喊:
“二兄,你来了!”
卫子湛抿笑转头看去,卫子安洋溢着笑容的脸庞出现在帐口,他的脸颊瘦削许多,眼里兴奋欢喜的光在投到帐中后瞬间紧缩,定在卫子湛的头顶,眉越蹙越紧,下颌越绷越硬,向卫子湛挪动着身形,含糊不清地喊了声:
“二兄……”
“子安,我没事。”
卫子湛知道他在担心自己,用两道坚毅的目光安抚他的情绪,沉沉劝道:“国事当前,不要分心在我身上!”
“可……”
卫子安冒出一字,又自己止住,看着他的二兄由上至下的打量,见他眸子奕奕发亮,唇色略白,体型瘦了些,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还算从容自若,姿态挺拔,倒不像病容憔悴萎靡的样子,深吸口气,稍有宽心,终于重又笑起来。
“不过几日二兄便到了,一路辛苦了!”
卫子安步伐轻快许多,走到卫子湛身侧用力揽了把他的肩,与他一同看向舆图。
“我的外伤都好了,不用偷偷慢慢试探。”
卫子湛斜睨了卫子安一眼,唇边带笑道。
卫子安的小心思被人看穿,古古怪怪的干咳了咳,抬起搭在卫子湛肩头的手,手肘一曲放在自己的头上尴尬地摸了摸,对着舆图扬扬下颌,“那……议事?”
卫子湛神色一沉,点头道:“事不宜迟。”
列兵在帐外五步远的位置绕着帐子围城一圈,面朝外看守,无人得以靠近。帐帘未落,凉爽的春风习习灌进帐内,给沉重压抑的气氛吹来一丝丝松快。
帐内沙盘四周,环立崔、张、王三位都尉,卫子安与卫子湛并立在舆图与沙盘中间,面色皆是严肃。
卫子安面向几位都尉,一边在沙盘的各个地方摆放代表不同含义的模型,一边将目前的情况详细、全面地描述给卫子湛听,几位都尉另作补充,大约讲了一个时辰,才算交代完毕。
卫子湛盯着遍布模型的沙盘凝眸沉思,其余人不敢出声,只静静立在一旁等候,连呼吸声都不知不觉缓慢下来。
又待良久,卫子湛抵着颌,转身看向身后的北境舆图,问道:“楼兰的兵力如何分布?”
楼兰君主自知国弱,在仔细分析了相邻几国的实力、人文风情、君王脾性后,认为大嬴儒道思想盛行,君主仁慈、军法严明、百姓和善,不会为难、苛待他们的子民。而大嬴国力强盛,在未来的国战中最有可能成为最终的赢家,于是很识时务地选择投靠,愿以属国身份忠于大嬴。
与我大嬴共演了一场求亲未果、狼狈返回的戏码后,楼兰已暗中与大嬴缔结共克敌侮的盟友关系。楼兰对嬴国库敞开,兵马可为之随意调配,只求大嬴庇护,保留他们赖以生存的疆域。
以楼兰的实力,虽在征战中起不到扭转乾坤的作用,却是进退皆宜的屏障,一可阻隔鬼方、朱厌合围,二可作为休养补给的驻地,免去押运粮草的风险。且楼兰盛产汗血马,可暗中补足大嬴骑兵在战马方面的弱项。
收到卫子安点头示意,崔都尉条理清晰地答:“楼兰兵马不盛,举国兵力仅八万,其中一万守卫楼兰京枢,两万分散全国的城镇各地无法集结。剩余五万随我军一万骑兵在楼兰与朱厌的交界线驻扎,以防朱厌突围。”
略一顿,崔都尉又补充道:“楼兰五万兵力全权交由我朝节制、指挥,诚心可表,应无二心,可信之。”
卫子安、卫子湛听闻崔都尉的回答细心、完备,主动为两人解惑,均是点头赞赏。
卫子湛将目光向左,从狭窄的楼兰国土移至朱厌,又问:“如今朱厌情况如何?”
崔都尉答:“朱厌、鬼方狼狈为奸,鬼方多次派人前往朱厌要求其派兵增援,然我北境境内有防营驻守,楼兰边线又有六万兵马,朱厌虽蠢蠢欲动,却暂时无路可走,无法突破守卫。”
“嗯……”卫子湛缓缓点头,“那么你觉得,若朱厌得以增援鬼方,会派遣多少兵马前去?”
关于这个问题无实际的线报可以用来佐证,只能凭借经验和推测,若误判敌情,很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崔都尉脸色发紧,一时不敢回答。
卫子湛短促地笑了笑,“你放心,这个问题与战场的部署无关,只是我自己好奇。都尉但说无妨。”
崔都尉的眼中闪过一道惊诧,松口气,想了片刻,答道:“据探子多年回报的情况来看,朱厌主要依靠山势作为屏障,屯兵约十五万上下。而朱厌、三苗已结国书,不会分派太多兵力提防三苗。朱厌担心唇亡齿寒,若鬼方求援,属下觉得,所派兵马恐半数不止。”
“假若三苗也对鬼方蠢蠢欲动,准备趁机蚕食之呢?”
崔都尉脱口答道:“那当然先顾自己的国土要紧,哪里还顾得上盟友!”
众人只当卫子湛在闲话,并未当成一种可能性来展开深思,只有卫子安看着沙盘,浅浅皱了皱眉,背对着的卫子湛也无声扯出一抹冷笑。
问完楼兰、朱厌,卫子湛将话题引到主要的问题上,背着的两手一拍一拍点动着指尖,偏过头,余光揽进后头几人的身影,边分析边道:
“鬼方现有塞巴图麾下骑、步兵各一万,左贤王骑、步兵各一万,主帐区的王师与那拉提手中兵马重整后骑兵约四万、步兵约六万,除却已经显露出来的兵马,约还有多少兵马隐藏?”
卫子安、崔都尉同时看向张都尉,张都尉接过话来,答道:“回二公子,鬼方人人皆兵,步兵数量属下难以估量,但其草场可供养牛羊马等牲畜近百万头,只算马匹,再刨去病老、幼驹等无法作战的马匹来算,约剩三十万,所以一旦战况吃紧,鬼方一夜之间或可多出十万骑兵。”
“不会的。”卫子湛摇摇头,“去年蝗灾侵蚀的草场还无法生长,且当下才三月,牧草尚且不肥,难以饲养如此庞大的马群,加上整个冬日里鬼方人啖食兽肉来维系生活,三十万马匹恐怕要减半。按骑兵一卒两骑算,日耗粮草用度三十文,十五万骑兵每月至少需四、五千两军饷,这对于只靠游牧的鬼方来说,短暂维系三、四个月如此庞大的度支还算勉强,若长期下去,恐难以支撑。”
卫子安边听边点头,取来几面三角小旗向着几处一一插进去,插嘴补充道:“现今草木初长,至少五月之前不必担心他们会额外冒出近十万的骑兵。且最肥沃的草地近八成毗邻我朝,只要我们以快取胜,占领他们的几处要害,当可灭其气焰,大退鬼方!”
卫子湛偏头瞧着卫子安意气风发的模样笑了笑,心里喜欢他的斗志昂扬,口中却不得不泼他一盆凉水:
“自古国战旷日持久,何况鬼方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灵活性很强,你攻打过去他们收拾行囊逃走就是,若想占领他们的牧场,需整条北境边线同时开战,逐步向其腹地推进呈合围之势,你要慎重考虑,这样几年的仗打下来,你手里的银钱还够?就算父王纵了你,银钱补给样样充足,怕是你手下的几个都尉、十数万男儿都要跟着你熬成花甲老翁了。”
卫子安脸色微窘,却忍不住笑出声来,三位都尉憋得难受,见将军已经领头笑起来,再不克制,纷纷跟着低声哄笑,帐内的气氛顿时明快、活跃不少。
卫子安毕竟要维持自己的形象,装作不豫的样子摆摆手,三人掩拳轻咳止住笑声,帐内重新恢复安静,倒是人人面孔上均有笑意剩余。
卫子湛再看向舆图,静立片刻,才道:“以快取胜是不可能了,但快速突破如今的僵局确有必要。那拉提才刚班师回朝不久,他对我军兵力具体如何还不甚了解,所以只有保持静默,不敢脱离鬼方主帐太远。虽然我军亦偃旗息鼓令其无法捉摸,但毕竟深陷其腹地,只要假以时日被探子查明,那拉提见我军不过一万骑兵、三万步兵,必定倾巢而出、趁势反攻。”
此种情况正是北军所面临的尴尬境遇,几个都尉面色沉了几分,方才的轻松又消失殆尽。
卫子安握紧拳头,烦躁地捶在沙盘木橼上,恨恨道:“可气我需镇守青州防止塞巴图趁虚而入,不能亲自带兵冲破桎梏!要是……”
最后两字一出口,卫子安立刻收声,只做气愤状盯着沙盘,暗道好险,情急之下险些说出不该说的话。
三名都尉仍沉浸在对鬼方的恨意当中,只以为将军气得语无伦次,未作他想,倒是卫子湛闻言无声一笑。
他转回身,若无其事地扫过崔、张、王三人,看向卫子安,“子安,你主营内目前还余多少兵力?”
卫子安看见其二兄的视线轨迹,心中了然,想了想,才犹疑不定的回道:“大概还剩半数……哎,近月来事务繁多,兵马调派每日变动,我也记不太清了。”
三军主将竟能说出这般含糊的话来,卫子湛的目光一沉,面色不快地盯着卫子安。三位都尉发觉两位上公子之间气氛不对,不敢停留以免自己的将军尴尬,一直未说话的王都尉忙打圆场道:
“营中每日部署、演练情况均由属下呈报将军,今日迎接二公子入营,竟疏忽此事,属下即刻回帐整理妥当后送来!”
“是,属下也马上点清帐下兵马情况,交由王都尉统一汇编。”
另两人亦道。
卫子湛颌线咬得一深,转身面向舆图,冷淡的留下一字:“好。”
三名都尉立刻行过军礼前后离开主帐,只剩薄怒的卫子湛与他神色局促的弟弟两人。
空气当中只凝固片刻的宁静,卫子安轻轻嗤笑起来,走到卫子湛一旁用肩膀撞了撞他,“二兄,外人离开了,不用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