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的权力集团基本已有雏形,卫枢高居上位,冷眼旁观各方的蠢蠢欲动,从不表态、从不挑明,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偶尔弹压,维系各方的平衡。
丞相与卫子歌的关系已然破裂,丞相团队与卫子歌团队在明处相争,卫子湛继续隐藏在背后。卫孾的革新政策开展得如火如荼,在权术相争中他无法帮助卫子歌太多,好在铁矿所牵涉的利益与何仲衍一家也息息相关,消耗了何家不少精力,一时间,两方各不相让。
朝中所奏的事务大多细碎、繁琐,落到地方城郡的手中去办即可,这群大人物只需看一眼结果,点评几句,没有太多利益相争,倒是一派平和。
但是很快,这平和被一封来自北境的急报打破。
三月十五,承钧宫议事的高谈阔论声刚刚有平息之意,卫枢挥挥小臂,身旁的姜内参呼喊“退朝”的嘴巴才张开,殿外信兵疾步而入,高声报:
“北境边军陷入困境,请王上裁定!”
卫枢立即屏退无关的官员,留三品以上重臣商定对策。
听完急报,并非是大军溃败的消息,卫枢松口气,却也愁容不散。
数月前,鬼方精锐分立长子那拉提、南将军塞巴图两阵营,在东侧国境内彼此内斗相争,卫子安趁鬼方内政不稳之时,派兵于东侧虚张声势,吸引鬼方军队注意。
我军出现后,两人各抽出小部分主力匆匆整合迎战我军,另一部分仍未从政权的内斗中抽身,鬼方军队军心不齐、局面混乱,我军趁机袭扰,多次佯攻东侧,使鬼方疲于应付。
混乱之际,我军驻楼兰的一万骑兵从西侧向鬼方腹地进发,下防营同时快速集结三万兵力,由南至北与骑兵围合。
鬼方南侧草场受蝗灾影响,土地龟裂,无草窠生长,牧民撤帐向北、东两端迁徙,而西南侧为鬼方右贤王封地,右贤王遣手下的兵马随那拉提向东征讨塞巴图,部落内兵力空虚,我军突袭时,如入无人之境,一月内斩右贤王首级、荡平其半数部落境域,大军逼近至鬼方主营三百里外。
与此同时,那拉提、塞巴图终于醒悟过来,为保国祚,那拉提被众亲王推举,以嫡长君身份无诏继位任鬼方新掌事。
大概考虑到军心安定的问题,那拉提上位后并未清算塞巴图势力,只收缴其主要兵马,留一万骑兵、一万步兵,仍封南将军,派遣塞巴图向我北境中线进发。另一端,左贤王率骑兵一万、步兵一万与我军在东侧对峙,并有反攻之势。
那拉提即刻带领精锐折返回鬼方主帐镇守,以防我军继续推进,攻破其政权中枢所在。
我军一鼓作气清扫剩余的右贤王部落,因入敌境渐深,占领的敌境疆域范围逐步增大,驻守兵力渐有不足。
而楼兰只驻兵两万,另一万人派于防守朱厌境外无法抽调;其余防营防守三苗、朱厌,以防其趁乱偷袭,不可轻易调动,南侧又有塞巴图兵力阻挠,一时切断我军增兵的路线。
如今那拉提有心借刀杀人,只遣塞巴图麾下于南侧游走,并不主动派兵,我军与其两两相望,互相按兵不动,但倘若继续僵持,早晚会被那拉提发现我军后翼薄弱、无援军相助,届时必会遭其凶悍的骑兵反扑。
我军出兵相抗,胜算低微,我军撤退,倒是可从楼兰境内安全退兵,只不过已辛苦打下的领土就要尽数归还,两年的辛苦筹谋也要付之东流,再想等待鬼方内忧外患的好机会不知是何年去了。
卫子安为三军总将,目前多地战事不平,无论左中右翼的军情皆需他决策,又有重要的战役需他亲临,未免分心乏力。若说要兵要马,要钱要粮,卫子安皆是不缺,唯独缺的,是能助他分担压力、解除困境的智计无双之人。
境况不险,但却紧迫。
卫枢眉目低沉,在心中盘算着合适的人选。何仲衍趁机谏言,可命二公子卫子湛前往。
一来,其多年来常往北境处理外事,对四族情况了如指掌,二来,二公子与四公子自幼相伴长大,行事颇有默契,三来,何仲衍说的略隐晦,即二公子病体羸弱,去往北境不必担心其夺取兵权。
卫枢有丝犹豫,心中挂念卫子湛奔波劳累会加重病情,不过转念想起来,行宫的人每日来报,话中描述,自入春后,二公子的身体似有好转,不必再浸泡汤泉疗伤,只喝药即可,想来天气温暖对病情大有裨益。
卫枢咬牙狠心,同意了何仲衍的建议。
当然,两人背后各有未明说的深意。
何仲衍为日后的夺储着想,二公子与大公子在民务、智谋上难分输赢,倒是可以在军功上多下功夫。有几记漂亮的军功傍身,卫枢定会对卫子湛另眼相待,在考虑立储的问题时也会锦上添花。
而卫枢却另有盘算,他清楚何仲衍有意依附于二公子,只是不知两人的关系已盘错到何种深度。他对何氏一门的打击于暗中进行,并不希望受外力干扰,调令二公子离开,可暂时令何仲衍失去倚仗,不失为一次好机会。
在这样心思各异的势力角逐下,王上手谕马不停蹄地送进行宫,卫子湛简单整理一番,换上一身利落的窄袖骑装,将那只重回他手中的葫芦系在腰间,轻轻关阖寝宫的殿门,策马向武都公子府邸而去。
借居武都数月,如今离开,总要与东道主作别告辞才合礼数。
朝中事关北境的议论热火朝天,可公子府邸却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散发出懒洋洋的气息。
春和景明,草长莺飞,到处都浮动着盎然的绿意。
花苑露着绿芽的草坪上,宋星摇高高扬起头望着天,扯动棉线调整纸鸢的高度和位置,眉目俱是开怀的笑意。
风吹得燕儿形状的纸鸢“梭梭拉拉”作响,一会被吹得向左歪去,一会又偏斜着栽到右边。
林荫下,卫子歌信步向她走去,看了眼天上的纸鸢,又看了眼开心的宋星摇,他也不免随之眉开眼笑。
走至一半,身后急急跑来一名家奴,喊住卫子歌的脚步,双手举过头顶奉上一卷绢帛。
卫子歌取下绢帛展开一扫而过,登时笑容泯灭,顿了顿气息,瞟了眼远处的宋星摇,低声问道:“何时的事!”
家奴答:“宫里刚传来的消息,是今天的事,估摸着也有四个时辰了。”
卫子歌摆手屏退家奴,望着那抹快活的身影沉思许久,树影之下,他的表情也斑驳不清。待到宋星摇偶然间回头发现他,招手呼喊他过去,卫子歌才重新浮出如常的笑容,应声靠近。
两人交替换着放了会纸鸢,卫子歌的手艺出奇的差劲,纸鸢在他手里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胡乱翻飞,几乎就要从天上跌落,被宋星摇嘲笑了好一阵,卫子歌自愧不如,笑着将纸鸢交回宋星摇手里,站在一旁看她。
他静静立在那,听她对他抱怨那柳下蹊如何迂腐、执拗,明明与子姝两情相悦,却非要等到做出一番作为的时候再请族里求亲。
“他总是在意自己是依靠家族萌荫而非自己的能力出众被人赏识得来的官职!我说他就是钻牛角尖!”
宋星摇转动线轴松了松棉线,回过头瞪着一双大眼睛气呼呼道,“管他如何得到的官职,只要效忠于国,舍身为民就好了嘛,何必在意经过!”
卫子歌心绪不定,笑得有一点点敷衍,“柳下公子倒并非在意经过,他只是希望求娶子姝的那天,父王不单单是因为柳下一族的门第才赐婚,而是他自己配得上一国公主的喜欢。”
这个方向宋星摇倒着实没想到,手指搭在线上,望天思索了片刻,似有所悟地点点头,“那是我冤枉他了,只盼他赶快实现他的抱负,别让姝儿……”
她笑着回头,目光一滑,不知见到了什么,嘴角立即落下又转回去,专心盯着天上的纸鸢不再说话。
卫子歌定了定,脸上看不出一丝疑惑,转过身直接寻到了他意料之中的身影——他的弟弟,正随在家奴的引领下,慢慢走来。
卫子湛的目光从高空中的纸鸢移到放纸鸢的人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到他的兄长那边,攒出还算得体、亲近的浅笑,迎面走了过去。
“见过兄长。”
卫子湛目不转睛地看着卫子歌,点点头,算作施礼。
卫子歌默立了片刻,才笑着回话,打趣的话里却含着抹微弱的苦涩。
“没想到你第一次来我府中,竟是与我辞行。”
“既然兄长知道了,我也不再多费口舌了。”卫子湛略一笑,“礼数已全,我这就出发。”
“等等!”卫子歌脱口喊住他,看向卫子湛的眸色深沉而复杂,两人对视小半晌,卫子歌眉心一展,吸气道:“我有……我有一物要给你,你在此等我吧。”
他看着卫子湛,侧过身,又看了会,眼中的情绪明显一变,方沿着花圃走远。
卫子湛目送卫子歌的背影离开,闭上眼,轻轻叹笑一声,再睁开后噙满了不舍与无奈。
从始至终,宋星摇都没有回过身参与他们的谈话,也不知她听见还是没听见,总之不感兴趣,专心致志地欣赏她高高放飞的纸鸢,耸动那条有些弯垂的棉线操控。
卫子湛立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有苦难言,竭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以免显露得太过明显。
他拽着腰间的丝绦将那葫芦小心握在手中背到身后,从外边看不出一点破绽,上前两步,对着那道冷漠的背影,轻轻道:
“生辰快乐。”
宋星摇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完全无动于衷,歪着头看天,看纸鸢,看飞鸟,看白云,看即将落下的夕阳,上一刻绮丽绚烂,下一刻却被湿漉漉的水气揉得支离破碎。
脚步声消失,换了另一道相近的脚步声重新站在她身后,宋星摇将纸鸢又放得高了很多,在遥远的地方也能被人看到的高度,并未回头,声音听起来很是欢喜地说道:
“今天是我的生辰!”
卫子歌望着迎风飞动的纸鸢,弯眸笑笑,“可有什么愿望吗?”
“有!”宋星摇垂下手臂,线绷得笔直,纸鸢跌了个跟头似的摇摇欲坠,“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公子能帮我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