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金炭在铜盆中寂寂焚烧,平静,几乎没有烟尘,只有扭曲的热浪蒸腾着空气,将剑拔弩张的气氛炙烤得更加躁动。
兄弟两人眼锋交汇,各自藏了寒芒与敌对,气势相互倾轧,互不退让。
“我安排令风去了一趟朱厌,前几日他返回武都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
卫子歌稍稍挑挑嘴角,勾出挑衅的意味,“令风告诉我,他在朱厌遍查两月,发现朱厌境内根本没有什么能使人的发丝变白的毒鸩,倒是有两种药性一阴一阳的毒,单独一种便可毙命,偏偏同时服下,却因毒性彼此相克而留人一线生机。这二毒,一个会令体表肌理冰冷,另一个却会令内里的腑脏灼热。”
他扫了眼卫子湛的头发,冷笑道:“你的变化,正是因为两种毒药催生的毒性无法消解,才导致的吧!若这毒是朱厌的死士下于你的,他们何必同时用两种相克的毒来害你,再留你一命呢?”
卫子湛脸色的异样早已消退,他的这场游戏可以瞒过所有人,但只有他的兄长,他知道,迟早会被其发现。
为什么呢?自是因为只有他时刻对自己存有疑虑啊!
卫子湛捏起茶盅慢慢啜着,再放下时,眼角里夹着讥讽,瞄了瞄卫子歌,拉出长音道:
“兄长,你这次发现的,可有些慢了。”
卫子歌一笑,甩袖起身走到扶靠边站定,望着湛蓝清透的天际,语气软了几分,似有无奈之感。
“我终究是你的兄长……见到你从边境回来后遍体鳞伤,又呕血不止,如何能不惊慌失措呢……你利用这一点来算计我,属实令我始料未及。”
“呵——总归是会被朱厌的敌军围剿,总归会受伤,若侥幸不死,多添一处又有何妨呢?”
卫子湛捏着空茶盅把玩,他们之间秘密已被挑破,他无意遮掩,直言不讳地笑道。
“是啊!”卫子歌眼中一沉,“外伤可愈,可伤得再重也终会恢复得不留痕迹。只有你这一头银发,只要你体内的毒一日不清,它便永远存在、永远显眼,刺在所有人的心上,时时刻刻提醒着天下人,你二公子为了大嬴、为了黎民的忠勇无畏、视死如归。”
“哼!”卫子歌侧转回半幅身形,两人视线相撞,竟分别蓄满了对对方赞赏的淡笑。
卫子歌意犹未尽,继续分析道:“你在青州就已算到了现在的局面,这头银丝,扭转了星摇对你全部的印象,帮你得到了父王的关注与疼惜,更博取了朝野上下乃至全天下的人心。子湛,这步棋,你行得很险,却真是妙啊!”
卫子湛轻手放好茶盅,目光放空落在脚边的炭盆上,静静盯了片刻,挑起的嘴角慢慢落回,继而又挑出一抹苦涩。
“我拼了一身的伤才得到兄长早已拥有的东西,兄长,你明褒暗讽的功夫,可要再练练。”
卫子歌闻言轻笑了声,随卫子湛的视线也看向炭盆,盆中的兽金炭红光细闪,就像他们的父王对他弟弟的爱,看似一摊寂灭的灰烬,实则从不曾熄灭冷却,而今,更是有复燃之象啊。
可他的弟弟已受了二十余年的冷待,生母已逝,生父更吝于将父爱分出一半,如今他靠自己得到了,卫子歌无意阻挠,也毫无争夺、妒忌之心,心底反倒感到安慰与满足。
卫子歌再看那了无生机的银发,卫子湛虽利用这份触目惊心的变化算计他,连那两种毒也是自己服下,可体内体外由于寒热毒性相冲而带来的痛楚、折磨,也同样实实在在存于卫子湛的身体,消耗吞噬着他的精神,甚至在他服下前自己也无法确认能否幸免一死。
他的弟弟敢以身入局,其胆魄过人,他输了这一子,倒着实不冤!
卫子歌长舒一口气,直起倚靠在廊柱上的身子,走上前一步,细细打量着卫子湛。
“令风说,这两种毒同服后至今无药可解,而母亲留给你的心术也……”
他喉咙一哽,压住心头的忧虑,眉间蹙起,正色道:
“星摇来找你时,你怕她担心所以刻意掩饰,子湛,为兄今日问你,你的病情,究竟是真,是假!”
卫子湛抬眸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兄长聪慧,大可自己猜上一猜。”
卫子歌心知他对自己的戒备之心未泯,不过也怨怪不得,他也的确不能保证自己日后不会将此事拿来大做文章,他们两兄弟,倒真是一个娘胎里出生的。
他无奈笑了笑,挥挥袖,“罢了,我们二人已开始针锋相对,是真是假又能如何呢!”
“此言差矣。”
卫子湛挑了挑唇,一边慢悠悠倒茶,一边慢悠悠道:“若为假,现在我该努力在兄长你的面前做戏,继续迷惑兄长才是。”
他吹散热气抿了口,见卫子歌眼中露出疑惑,笑容加深,“可若为真,说明我中了无解之毒命不久矣,与兄长争个高低成败又有何意义呢?”
卫子歌一时被问住,怔了怔,才锁眉道:“子湛,你何苦跟我打哑谜!”
“真相究竟如何——”
卫子湛撑身站起,转过身面向游廊的方向立定,曲折迂回的游廊就如他们两人的心思,重重转折,七拐八绕。
他背对着卫子歌露出一抹狡狯的笑,“这就要看,在兄长的心中,是怕我争,还是怕我死了。”
正午的阳光当空照耀,却被攒顶严严实实挡住,水榭之下浮动着湖水折射出的水光,清寒、寂静,只闻得炭盆偶有微弱的裂响。
卫子歌听见这份回答心中怅然,说他不怕自己的亲弟与他相争,那纯属诳骗之词,可那相争的代价如果是他或者弟弟的性命呢?
卫子歌看着卫子湛的背影良久,那背影一如既往的挺拔、笔直,贵气犹存,但华美的衣衫却难掩其中的气血穷匮、体魄虚乏。
在光线不足的位置,那银发恍惚着似乎重新变回乌黑的青丝,卫子歌心中一动,颇感惊喜,向前去了半步,但这错神的功夫,青丝不见,映在他眼中的,依然还是满目的银白。
他想按捺住心里的落寞,忍了又忍,却终是无法,踱步到卫子湛的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子湛,那盏月宫灯,是你故意升到空中吸引星摇,好令她上元节那晚去看的吧?这样的话,她去了,我便会同去,自然也就能在灯会上偶遇丞相的马车了。若非最后从灯盏里落下的桂花,你布下的这一局也险些瞒过我了。”
他再走上前,两人前后相错,“那灯,星摇很喜欢,我也喜欢……想必母后若在,她也定会喜欢的。”
卫子歌回头注视着自己的弟弟,沿着与自己相肖的面庞轮廓端详,最后看着卫子湛的眼睛,浅浅笑起来。
“我会撤了行宫里所有的耳目……”卫子歌转身离去,“你身体有恙,安心在行宫调养。”
水蓝色的身影踏出水榭,在游廊下时明时暗的光线中,穿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