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门人对卫子歌的呼声并不会对立储造成太多影响,相反,若喊声过高,倒令君王疑心、影响父子情谊。
对门下这群文儒,何仲衍不去理会,但对于其他身居中高位、在六司内手握实权的拥趸却不能不如实相告,他何氏一门暗中扶持的并非大公子,而是在武都养病的二公子。
至于卫子歌与何仲衍的师生情本就是貌合神离,不消几日,何仲衍懒得再应付,干脆称病退朝,自然也不再接受卫子歌的拜访。
两人都是人精,何仲衍此番所代表的意图不言而喻,彼此心照不宣地无声解除了不消几日的师生关系。
随之而来的,便是立场的彻底对立,何家一门,在两位上公子之间再无退路和第二选择,只能倾尽全力支持卫子湛以求将来的门楣延续。
其长子何文昭所在的上谏院多为世家子弟任职,因此次风波,院内多有排挤何文昭的迹象发生,何文昭虽有其父做靠,并不惧同僚间的阴阳怪气,但总归扰乱心神、不胜烦忧。
世家对何家的怨气愈演愈烈,就在三月的举孝廉即将接近尾声时,宋星摇受卫子歌所托,见了柳下蹊一面,另一端,陵阳秦氏亦接到二公子书信,竹西柳下氏举荐柳下蹊、秦氏另荐一位年轻后生,几乎卡在最后一刻提报于何仲衍,呈给卫枢行封。
柳下一门百年世家,在八族中地位卓然,有他来出面,这场对立的风波方有平息之意。
在那之前,却有另一场风暴,在酝酿隐忍许久后,终于被撕碎了平静的外表,露出它残酷的真相。
三月十三,滂沱大雨汹汹过境,被浣洗后的空气到处浮动着清香,草茎、花瓣上布满水珠,晶莹剔透,折射出七彩的虹光。
四角水榭外,湖光潋滟,鱼群露出水面吐息嬉戏,吹出一溜细小的泡泡画着圈摇曳。
榭内的石杌潮凉,卫子湛只一身薄棉的袍衣加身,撑着额静坐,随意打量着远处的景色。
不多时,一个小内侍端着一盆炭火而来,虽动作有意保持轻缓,仍不免在地上磕出一声尖细的锐响。
卫子湛听闻异响转着眼眸晃去一眼,复又看向前方,淡淡道:“吾用银丝炭就很好,不必换兽金炭。”
小内侍放好炭盆,垂着的脸色有些为难,只敢局促地立在一旁,既不敢空手退走,亦不能撤掉炭火。
入了春,行宫的火道和壁炉均撤了炭,空气又潮湿,银丝炭不易燃,不比兽金炭实用。但兽金炭历来只供君王一人用,姜内参自是奉了卫枢旨意特许卫子湛使用。
卫子湛那日受了炭,却从未将银丝炭换作兽金炭,一来御用之物即便有卫枢默认,也不免引来好事者僭越的非议,二来也是更主要的一点,他们父子从不曾有过父慈子孝、承欢膝下的温情场面,二十多年来卫枢对他几乎不闻不问,对于父王突如其来的关爱,卫子湛心中的别扭、生疏远远超过感动,更使得他不愿去用。
他的想法,小宫奴无法知晓,只知道若是将王上御赐的兽金炭扔到库房吃灰,恐怕就要被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了。
看宫奴扭捏尴尬的模样,卫子湛心里松软了一丝,但并不意味着会受他干扰,依旧打算命宫奴撤了炭盆,撑头的手臂刚摆出“拿走”的姿势,游廊那端正有一袭水蓝色的倜傥身姿款步行来。
卫子湛收回手,目向前方重新做回赏景的闲态,嘴角噙着弯冷笑,“你退了吧。”
小内侍如蒙大赦,立刻躬身告退,沿着游廊向外碎步快走,途中迎面碰上一人,抬头去辨认,刚平稳下来的心跳再次搏动,跪呼:
“奴叩见大公子!”
“免了,退下吧。”
卫子歌并未停步,袖风一荡留下简短的吩咐,人已走出几步外。
行至水榭攒顶边,卫子歌轻盈若风的脚步却上了脚镣一般沉重,他驻足停下,背在身后的一手不由自主地缩成张不开的拳头。
自青州分别后,今日是他第一次再见他的弟弟,孟令风曾为他捎过口信,他知道他的弟弟因毒发出现了何样的变化,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可当他真真正正地站在眼前见到这变化时,那份震惊远远超出了他的准备,令他静和平淡的神色立刻渗出一层难以自抑的哀痛。
攒顶挡住了天上明媚的阳光,卫子湛的一头银丝却似利刃之上反射出的清寒幽芒,割疼了卫子歌的胸口。
他深深凝视着那头银发,轻轻深吸口气,原本带着质问与嘲讽的心态也变得镇定几分,重归平和。
卫子湛轻撂手臂,慢悠悠站起来转过身去,脸上并无惊讶,与卫子歌的视线相对后定了定,才浅笑道:
“兄长来了。”
“嗯……”卫子歌不自觉地掠了眼卫子湛的头发,立觉不妥,收回视线看向卫子湛,笑容妥帖如常,“我来看你。”
他自行走到石杌处坐下,凳面的阴凉透过衣衫沾到皮肤上有丝黏腻刺痛,他微一皱眉,瞟了眼地上的炭盆,抬头去看仍立在眼前的卫子湛,笑道:
“也是替父王来看你。”
兄弟两人不算热络,但也不必假意客气拘礼,卫子湛自己坐回原位,目光微哂,浅淡的笑容里夹杂着一抹不屑:
“那麻烦兄长替我向父王谢恩吧。”说罢转过头,继续望着湖光。
卫子歌蹙蹙眉,正欲说话,亭外转进两个宫奴,一人捧着热茶及茶具奉到两位公子眼前,另一人端了小巧的泥炉来,留给两人温茶暖手。
待两个小奴走远,卫子歌才似有嗔怪,轻声道:
“子湛,这不是君臣之间用来拉拢忠心的权术,是父亲对儿子的关爱!就算你冷淡不屑,也该好好写封折子递给父王!”
“是嘛?”
卫子湛浅浅冷笑一声,侧眸谑看卫子歌,“那要多谢兄长提点了。你知道,我对如何回应这种关爱的经验很少,不太清楚什么才算是妥帖的做法。”
“子湛!”
卫子歌情急之下低呼出声,心中却因卫子湛的话刺得一酸,压口气,眉眼重又见笑,“你的身子如何了,阮慈她还是没有解毒的办法吗?”
卫子湛望着波澜微起的湖面,静了静心,方不以为意地说:“畏寒而已,碍不了什么事。”
他的侧脸在背光的暗处苍白得更甚,性子本就冷淡,如今一头银丝,唇色淡无,即使坐在眼前,也如清水一般寡寥。
卫子歌凝眸看他良久,眉目间渐渐浮出一袭郁色,那件奇特的事他一直攥在手心里还未找出谜底,但有一样他却有些把握,虽不到说出来的时候,依旧试探着问道:
“子湛,我偶然间了解到一个方法,或可解你身上的毒……”
卫子湛转头看过来,卫子歌顿了顿,施手慢慢斟了两盏茶,推给卫子湛,又犹豫须臾,抬眸道:“你想试试吗?”
卫子湛双眸浅浅一眯,他身上的毒世间根本无药可解,兄长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他猜测不透,眯眼盯在卫子歌的脸上琢磨片刻,嘴边沁了抹意味不明的笑,眼底却丝丝生寒,问道:
“那么,兄长想要我用什么条件来换呢?”
卫子歌面容上的笑意退去,本已送到嘴边的茶悬在半空中,挑起眼帘凝视他的弟弟。
“我同你为亲生手足!”他眼底的光被氤氲的水雾挡住,声音很低,却恨恨,吹动得雾气变了形,“难道兄弟间互相帮衬、照顾,却要扯上商人牟利的那一套吗!”
“呵……”卫子湛讥笑一声,转正身子迎上卫子歌的目光,“兄长,你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自己信吗?我们不单单是手足,更是天家手足!有太多光鲜亮丽的东西挡在我们两个人之间了,我们两个就像秤的两端,我得到,便是你失去,为了维系平衡,你只有从我这拿走一样,才会给我另一样!”
卫子湛盯着眼前的茶盅,神色蓦然凛厉,冷冷又是一笑,“兄长,我现在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我身上的毒,解还是不解,我并不在意!”
“好!”卫子歌听见卫子湛的回答,眼中顿时涌出一波一波难以置信的光,他为兄长,怎会狠心看亲弟受难?诚然他们之间彼此算计、提防多年,但血浓于水,方才的关怀,他绝不掺假。
如今听到这样刺耳的话,卫子歌敛去最后一点笑意,连声道了几个“好”字,胸口发闷,他今日来此的另一重目的再次如鬼魅般侵染着他的理性。
卫子歌目色一凉,气息陡变,目不转睛地盯着卫子湛似要割碎他的伪装,鼻息沁出一道冷笑,“也罢!”
他微微一抬下颌,“是为兄自作多情了,你这毒解还是不解,合该是你自己作主。”
“毕竟这毒——”他一字一句缓缓吐出,字字句句钻人骨缝,“是你费尽心思得到,又寻了天大的好机会,自己,喝下的。”
卫子歌满意地看着卫子湛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继续逼视他,“它们还未发挥完作用,你岂会,轻易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