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寿堂内,杯盏粗细的巨烛映得满室通明。夜已四更,魏恭贤卧在炕上,听着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住,辗转难眠。他披衣起身,打开炕角处雕花炕桌上的黄花梨官皮箱,取出一个黄花梨小盒打开,里面满是石灰粉,正中有一个密封严实的细长红色土布包裹,轻轻剥开,露出一根干瘪乌黑的小棒,状似放坏的千年人参。他将它捏起,端详片刻,呜咽着哭道:“宝贝儿,咱家因你受了多少苦楚?正值妙龄的媳妇不能快活,受人白眼冷落,巴巴地跑来京师入了皇宫,眼瞅着成千上万的后宫佳丽却使不出半分本事,好不容易享受到了荣华富贵,最终却一败涂地!”
魏恭贤仰天长叹——三十年前,那个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的魏进恭已是何等的遥远!当年强行逼迫寡母改嫁,自己也跟着姓了倪。不学无术的他一直过着寻花问柳、吃喝嫖赌,放浪形骸、潇洒风流的畅快生活。年及二十,娶妻生女,仍不改败家本性,卖妻卖女以至终于卖无可卖,于是便立志成为太监,没钱请人就自己动手,净身入宫,在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暹名下充任杂役,又转到甲子库当差,掌管乌梅、靛花、黄丹、绿矾、紫草、明矾、光粉、黑铅、红花、水银等物,不久为皇太子舒长络才人王氏办膳。舒长络即位为光宗皇帝,他升任东宫典膳,专门掌管东宫太子舒遒悼的饮食,结识了太子的美貌乳母巴芭葩。一个月后,光宗骤崩,东宫即位为千喜皇帝,为他恢复了魏姓并御赐恭贤之名——从魏进恭到倪进恭再到魏恭贤,他一路摸爬滚打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忆起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剿灭冬临,朝野其实惟我独尊,何等痛快!如果当初没有自宫入宫,没准现如今就可以在老家含饴弄孙、乐享天伦,但却免不得终日劳作,为生计奔波劳碌、犯难发愁。那相好的不知怎样了?月余不见,每夜寒衾冷被的,身边再难寻个可意的人儿,若是往日正可连夜前去访她,岂不有趣?魏恭贤暗自惆怅,思前想后一番,将自己的宝贝儿重新放回锁好,抱在身边昏昏睡了。朦胧之中,只觉有人在摇晃自己:“醒醒,该动身了。”
魏恭贤强睁开眼睛,见是管家吴优用,便问:“几时了?可还下雨?”
“刚过寅时,雨已经停了。”吴优用回答。
“咱家昨夜不曾睡好,略躺会再动身也不迟。”魏恭贤困意正浓,若平时有谁搅扰了他的清梦,早就遭到叱骂责打了。
“别睡了,东厂提督孔高振连夜率锦衣卫将宅子围了,奉旨负责签押的司礼监太监郑高升正逼着启程呢!”吴优用催促。
“你去告诉他们,咱家盥洗后即刻动身。”魏恭贤起身穿戴,草草吃了两口饭食走出颐寿堂,一步一回头地穿过游廊、重门,缓步朝外走。家人奴仆早将私宅中金银珠宝收拾了四十余车,一齐排在府门外。数十个壮汉家丁带着短刀弓箭,各牵家下喂养的膘壮马匹,押着车辆,东厂锦衣卫只在四周远远地围观,并不过来。魏恭贤回头看一眼巍峨的府第,“敕造府第”的巨匾依然高悬,不禁心如刀割地垂泪痛哭。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厂卫明令定要日出前出城呢!”吴优用提醒。
“优用,你莫跟咱家去了,京师偌大的家私需要一个管理之人,也方便将来咱家回这里下榻落脚。”魏恭贤拍了拍吴优用的肩膀,与他依依惜别,然后环顾四周,发现并无一个二十四监局的太监来送,就是平日受过恩宠的,也未见踪影,不是躲远了就是假装不知,全都惧怕惹出祸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由此可见一斑。想起前时手握权柄,终日华堂盛筵,金紫满庭,何等威风,何等兴旺,何等热闹!今日打关节,明日报缉捕;今日送本来看,明日来领票拟;今日托人送礼,明日来人拜见,就是二三品的朝臣要趋府面谒也是难的,岂知如今连一顶纱帽也不能保全?魏恭贤万般无奈,只得向阙嗑头谢恩,隐隐见皇极、中极、建极三殿巍峨,后面万岁山上寿皇亭高耸入云,叹息不已:“咱家耗费多少精神才坐拥的锦衣玉食,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休得迟延,即刻上路登程!”郑高升骑在马背上高喊,魏恭贤恋恋不舍地上了一匹膘肥健骡拉的轿车,向南而行,四十几辆大车迤俪跟在后面。眼看到了宣武门,天光已亮,见向时顺天府尹李春茂、通政司经历孙如冽筹建的那座茂勋祠,被新拆得败壁残垣,殿顶全无,破落在高耸的天主教南堂一旁,里面的塑像、颂词、联语想必更是狼藉了,禁不住又暗自伤感一番。猛听前面连声呵斥:“何人大胆,竟敢阻拦钦差,还不快将桌案撤了!”
“劳烦钦差老爷通融一下,妾身给我家魏哥哥饯个行,只需片刻就好。”对方苦苦哀求。
“那便许你一刻钟的工夫。”郑高升下了马,坐在桌案旁吃喝歇息。
魏恭贤一掀轿帘,见是一个头扎青帕的襦裙老妇,领着一个年幼的丫鬟,守着一桌酒菜。他忙下了骡轿上前:“恭贤与夫人素不相识,何故高义破费?”
老妇闻声转过头来,看着魏恭贤愕然道:“冤家,你竟不认识我了?”
魏恭贤大惊,眼前的老妇赫然是往昔权势熏天的奉圣夫人巴芭葩,才一月未见,那曾经每日用群仙玉液浸渍的头发竟已斑白,白皙如凝脂的脸颊也堆满皱纹——鸠形鹄面、两鬓添霜,不过一介市井妪媪罢了,哪里还瞧得出当初丝毫的光鲜美艳?
“你如何这般模样了?”魏恭贤问。
巴芭葩凄然一笑:“《长门赋》无效,咱心如死灰,自然形容枯槁。戏文上说伍子胥一夜白头,这已四十几个日夜,多少头怕也都全白了。”
“那你怎么知道咱家今日离京?”魏恭贤又问。
“如今天下多少人竖着耳朵探听宫里的风声,哪里还有不透风的墙?自你落职闲住私宅,我天天派人窥探,昨日见家人里外出入忙碌,想是有了变故。我一夜未眠,就近等候消息,不知洒了多少泪、叹了多少气。黎明时分,见从门里赶出几十辆大车,便知你被谪去凤阳孝陵司香了。”巴芭葩哽咽难语,禁不住抽泣起来。
魏恭贤黯然神伤:“咱家昨夜也好生想念你,只是门外厂卫甚多,出不得府。”
巴芭葩止住哭声,斟了一杯酒:“你这一去,千里迢迢,若能再见,也不知什么日子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饮下这杯酒,平安地上路吧!若得方便,捎个信来,我好安心。”
魏恭贤颤抖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郑高升不耐烦地呵斥巴芭葩:“都似你这般吃酒拉话地送来送去,何日能到凤阳?快快收了桌案,若再罗嗦,就将你这老乞婆送到诏狱!”
魏恭贤强忍恼怒,冷冷地瞥了郑高升一眼。巴芭葩却指着郑高升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欺软怕硬的势利狗奴才,若是当年,老娘稍一努嘴就将你拉去菜市口活剐剁碎了,哪容你如此嚣张放肆!”
“你也配说什么势利、道什么小人?若不是先帝恩宠,你一个卑贱的乡野村妇也能随意出入宫禁、欺辱残害公卿大臣?可惜这里不是皇宫,你也不是什么奉圣夫人了,竟还不知死活地颐指气使,落得如此下场还敢咆哮钦差,你的狗胆好大!”郑高升反唇相讥,朝巴芭葩劈头挥舞起鞭子,眼看即将打下,小丫鬟吓得大声哭叫出来。魏恭贤将巴芭葩一拉,陪笑道:“钦差老爷且息怒,咱家上路就是了。”
郑高升鞭子打空,但见巴芭葩在魏恭贤大力拉扯之下,几欲跌倒,模样十分狼狈,开颜道:“便宜了你这条老母狗,快滚!”
“世人大都拜高踩低,咱家失了势,何必还硬要逞强?回去吧,好生珍重。”魏恭贤轻抚着巴芭葩的额头,巴芭葩怨毒地瞪着郑高升,不敢再言,转身离开,竟将桌案丢弃不顾。
魏恭贤望着巴芭葩远去的背影,默然拉过骡子的缰绳,正要上去,胳膊却被一个不知何时赶到的小沙弥紧紧拽住:“施主慢行,我师父也要为施主饯行。”
“贼秃驴也来凑什么热闹?不怕问你个附逆的罪名么?”郑高升的恐吓并未吓退小沙弥,他面无惧色地合掌道:“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倘若钦差老爷高抬贵手,我师徒愿送上一本《金刚经》。”
“《金刚经》除了擦屁股用还有什么屁用?”郑高升不屑一顾,魏恭贤只得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