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恭贤等不到许应援的消息,只好将托病告退的折子呈上,舒遒愐浏览一遍,批朱道:准魏恭贤回私邸调养,所有印信一并收回。又将魏恭贤的大侄子宁国公魏良卿降为锦衣卫指挥使、小侄子东安侯魏良栋降为锦衣卫指挥同知,侄孙安平伯魏鹏翼降为锦衣卫指挥佥事。
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消息一经传开,各科道弹劾的折子雪片般地飞入京城,舒遒愐接连下旨打击阉党。数日来,人事更迭,翻云覆雨,魏恭贤蛰居私邸,坐卧不宁,眼看周围党羽纷纷去职,过惯了前呼后拥的生活,猛然冷清下来,又不得出府门到酒楼歌肆寻欢作乐,身边的几个人面孔都熟得腻了,自是寂寞难耐,便掷几日骰子、斗几日蟋蟀打发光景,幻想着东山再起。
“朕览诸臣屡列逆恶魏恭贤罪状,俱已洞悉。窃思先帝以左右服侍之微劳,稍假恩宠,而恭贤不报国酬遇,专逞私植党,盗弄国之权柄,擅作威福,难以枚举,略数其概……朕思恭贤等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贮库传国奇珍异宝金银等,朋比侵盗几空。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二犯家产,籍没入官。其冒滥宗戚,俱烟瘴永戍。”太监用尖细嗓音宣读出的每一字每一句在魏恭贤听来都无比扎心,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好不容易送走了传旨的太监,魏恭贤一个人坐回太师椅上发呆。
十月渐近,气温转凉,北半球开始昼短夜长了。落日的余辉透过花窗,将宅邸映照得更加金碧辉煌、富丽堂皇,魏恭贤周身镶罩在金色的光影里,似是生祠中的泥胎雕像,他慢慢起身走到西面的花窗前向外眺望,柳树陨黄,朔风渐起,一片片灰黑的云幕从西北方漂浮而来,夕阳为它镶了一层耀眼的金边——西山的落日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观赏,魏恭贤心里涌出从未有过的感伤,“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魏恭贤喃喃地念起这句戏文,长长地叹了口气——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呀!
花窗外,一场绵绵的秋雨就要来了。
秋雨潇潇,来势竟是如此之急,雨打残荷,滴答作响。
田你耕、牛我牵穿着雨布油靴来找魏恭贤,一见面便伏地哀嚎:“请义父留下!”
“咱家何尝心甘情愿离开?只是圣命不可违。”魏恭贤苦笑。
“义父再去求求皇上,就像当年求先帝那样,兴许皇上会收回圣命。”牛我牵建议。
“你还这般痴想?”魏恭贤无可奈何地摇头,“咱家怕是没有了先前的圣眷,求也无益。”
牛我牵跪爬两步,抱住魏恭贤的腿,泗涕长流:“义父若奉旨离京,教咱如何过活?”
魏恭贤伸手将田你耕、牛我牵拉起:“你俩也不必太过难受,虽然咱家的势力不比从前,手下的得力干将也多被罢黜归家,但一朝风云际会,仍可卷土重来,只是自家先不可灰了心、失了志。”
田你耕颓然道:“没了义父荫庇,咱这职位不知还能坐得几时?自保都难了,还谋什么大事?”
“保住一个是一个,慢慢再想办法。”魏恭贤好言劝慰安抚,“你俩能在此时来看望咱家,也是一番情义,只是千万要小心东厂的坐记,如今各处都换了人。”
田你耕、牛我牵听得一阵心惊,望望门外,见廊檐下赫然立着一个身影,吓得开口欲叫,却看清了那人的面目,原来是管家吴优用。
吴优用早就到了,怕打断他们的谈话,一直等在廊檐下,淋得浑身片片湿渍才进来:“主人,东西都收拾好了。能带的就装了车,不能带的就藏了。”
“你通知大伙儿一声:愿意跟随咱家的,明日一早同去凤阳;不愿意跟随咱家的,每人发些银两,任凭他们各自散去,该投亲的投亲、该靠友的靠友,不可阻挡。”魏恭贤交代完毕,吴优用啜泣着退了出去,魏恭贤转而看着田你耕、牛我牵说:“来都来了,再陪咱家喝次酒,就当是饯别与饯行吧。”
“度数高的酒喝起来就是有力道,几口下肚便觉全身上下暖烘烘的。”魏恭贤将头上的兜罗绒帽摘了、将酱色杭缎面貂皮斗篷抖落在身旁,“咱家这些年也够本了,什么锦衣没穿过、什么玉食没吃过?想起从前的落魄光景也应当知足了。”
“义父也有过落魄的时候?”牛我牵感觉到不可思议,“咱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往事不堪回首嘛!”魏恭贤喟然道,“咱家的困顿与烦忧哪里是旁人能够体会得到的?咱家自迈厉十七年进宫,算是半路出家,到今日整整三十九年了。刚入宫里,没有一个靠山,只得任人欺压,记在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暹名下,其实是给他的手下当差,难耐寂寞时便与几个知己吃花酒、掷骰子,这样过了整整十年。孙暹的管家邱乘云原在御马监,奉诏前往蜀川监矿,便去投奔了他,谁知那贼子不念同出一门之情,险些将咱家害死,只得又转回宫里,甲子库当差、东宫典膳、伺候王才人……这一步步的哪有丁点易处?好在总比待家忍饥挨饿要强。”
田你耕斟酒:“义父竟忍饥挨饿?咱还是不信。”
“也是实情,如何不信?是与今日的富贵牵扯不上吧!”魏恭贤花白眉毛下的双眼逐渐黯淡,“咱家入宫前在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生活,终日游玩赌钱耍子,只是身上哪里有现如今这般许多的金银珠宝?连累妻女都跟着咱家遭罪受累,饥一餐饱一顿的,终难混出个名堂。咱家悔不该当初借了高利贷去还赌债,那是利滚利的绝命钱,连妻女全卖了都还不起,但也算见识到了太监的富贵,一时狠心用刀自行斩断了孽根,孤身一人来到京城闯荡,经过多少辛酸苦楚,好不容易才讨得满门簪缨,位同开国,结果却只是过眼烟云,嘴上说不可惜,心里却依恋难舍。”
“否极泰来,自古天道如此,故义父毋须悲苦,当年贫困至走投无路尚且峰回路转迎来了一场大富贵,如今就算穷途末路也未必不会柳暗花明——万一万岁爷回心转意,让你回宫官复原职了呢?”田你耕说这话其实连他自己都不信。
“你不必哄咱家了。”魏恭贤闭上双眼,泪水滴洒在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