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重新接收到光明的片段时，我和张海羽已经回到了最初的地方。这片湖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可我隐隐能感受到它正在回到百年前那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通透视界里存在着异常的波动，便是在反映桃源的变化。
我记得张暮声曾经告诉过我们，他们回到桃源后的那段时间，发现这里变得非常稳定，并没有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而现在那所谓的稳定快速消退，我预感到过去的桃源，或许是要重现了。
万和那三个人从水面上爬起来，特别是孟桑表露出了极度的不悦，他还是不肯放弃，从牙关里咬出了几个字：“你们别想赢。”
“我来的时候，没有抱过会赢的信心。”我整理好思绪，努力沉静下来，“可是，我知道我自己绝不会让你们赢的。”
“你看看你这幅样子。”孟桑啧着嘴，硬是摆出了轻蔑的表情，“你只有右手能动了吧？”
“是又怎么样呢？我照样能和你，干到死。”我有些疲惫地低了低头，无奈一笑，掣出了刀，“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见我有了动手的意思，也马上拔了枪，对着周煜杭和赵戈程使眼色。那两人便分散站开，围住我们。
“我不建议你开枪，这个地方的空间曲率并不稳定，子弹会反弹回来，它有可能击中任何人。。”张海羽向前走了几步，一个既生又死的人带来的威压，使孟桑从潜意识中都无法抑制地畏缩下去了点。“所以，你怎么确定你这一枪打出来，死的是你还是我们呢？”
“这就是百年以来造成所有事端的祸地，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好了。”我将刀提于左侧，说道，“孟桑，别怪我没提醒你，把枪放下。”
不过我清楚，即使我们这么说，他不会听任何劝告。
“无所谓，我们可以有无数次复活的机会，倒是你们没有多久能活了。”
张海羽率先出了手，他跨出一步给孟桑留了一个假动作，却转身向赵戈程的位置攻去。孟桑被他迷惑，还准备作出躲避，我趁他动作未稳时，抬腿踢掉了他的枪。紧接着周煜杭迅速从我身后冲来，我只好向右侧翻滚躲开。孟桑失了枪，随后便把腰上的刀抽出来击上我，我抬手用棘叶挡住，使出全力想把他推开。他将另一只手也压上来，掐住我的脖子，用死力气制着我。
右手的力量完全撑不住对方的压制，他那把刀的刀尖慢慢从棘叶的刀槽上滑出，摩擦着刀刃就要刺入我的心脏。我连呼吸的力气都将耗尽，手臂止不住地颤抖。
“海羽……”无法动弹，我挤出口中仅存的氧气，嘶哑地唤着他。下一秒，他脱开了另外两人的纠缠，黑光绕过孟桑的颈部。刀刃对着孟桑，使之不得不随着张海羽的方向后退。我缓出气，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见周煜杭将要从张海羽背后袭击，立刻踉跄着助跑起来，而后腾起双腿一跃，踹向他的胸口。
刚才和那么多人争斗，消耗了太多体力。现在他们对付我们游刃有余，而我状态早就不及开始的时候。所以踢踹的动作刚收起，我险些没有找到平衡点，差点让自己整个人摔下去。周煜杭爬起来将膝盖顶向了我下巴，顿时一阵钝痛从下颌传了上来，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得颅内有什么东西撞了撞，连眼前的东西都暗成了噪点。
仰倒在地上后，肌肉记忆使我向右滚开作了闪避。在视线还没恢复正常的情况下，我只能把重明的火焰集于掌中，预判到对方攻击的位置，迎面抓住了他的一拳。迷离中渐渐回过神，我见火焰沿着他的手臂攀了上去，他被烫得松手退后。我迅速捡回了刀，撑着站了起来。
孟桑压身从张海羽的刀下撤了出来，反手持刀划向张海羽的腹部。在两人紧凑在的距离中，后者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生生被剌出一道伤口。趁周煜杭还无法回击时，我赶上去挡在了张海羽前面，一刀落下逼退孟桑。
他摸过脸上被我划出的刀伤，只是浅浅的伤痕。“你们两个，就剩下这点能耐了吗？”
“我说过，我会和你干到死。”我摆正了持刀的姿势，不等他出手，直接冲过去与之正面交锋。棘叶刺出，在猜测到他会侧身躲开的情况下，我顺利把他骗入了我的陷阱。于是我按照反方向迅速抽回了刀，棘叶的短刃正好顺来扎进他的颈部，动脉血引入叶脉形状的血槽不止流出，浸渍我一手。
他的大脑在最后想他传达出了指令，可以说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反应，他扯上了我残废的左臂，逆向折去。我忍痛克制住颤抖，逼自己拔出短刃，再向他下腹的位置送上了一刀。当他在我身上施加的力渐渐小了下去，我才推开他。
周煜杭的烧伤已被赵戈程恢复，张海羽拖下他，给我腾出了一段极短的时间。我根本不敢停下，即刻朝赵戈程进攻。然而，原先孟桑被我踢落在地上的枪突然被周煜杭控起，一下子就回到了他的手中，便随即朝张海羽的腿上开了两枪。张海羽的动作不可抗力地慢了一步，他顺利挣脱出来，径直扑向我。我被他撞翻在地后，他只挑动了一下手指，就使棘叶飞出了我手中。我伸出手想挡开，但终究还是无力招架，生生挨了几拳。
张海羽瘸着一条腿上来拽起他，我拼上剩余的力气翻了个身，勉强爬到了周煜杭身后抱住他的下半身，阻止他反抗。接着，黑光从距离我头顶三寸的高度刺穿了他的身体，血液顺着刀尖汨汨流下，滴落在我的头顶。
我们完全分不出工夫去和赵戈程对峙，好不容易才解决了周煜杭这个麻烦，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孟桑又靠着“熵逆转”完整地站在了我们面前。
我擦去嘴角的血，激战过久，身体早就有了明显透支的迹象。再这样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地杀下去，就算没被他们杀死，也得累死过去了。张海羽也受了重伤，血色在水里还未彻底晕开，他脚下那片地方全是从他腹部和腿部流失的血。我和他两两相望着，虽没有说话，心中却已有了一个共同的决定。
所以我们暂时并不打算从赵戈程那里开刀了，眼睁睁地看着周煜杭活过来，也不作任何出反应。
“没招了吗？”周煜杭笑着，和赵戈程一起走到了孟桑身边。他悠闲地叉起了手臂，使刚才我们的反抗更像是一个徒劳的笑话。
没事，在我们看见的未来中，现在还不是结束的时候。
我单手撑地跪倒下去，大口地喘着气，可依旧是调整不回状态。孟桑勾了勾手，赵戈程从一旁递上来两个带着铁钩的锁链——就是他一开始就带着那对。也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只是首先给我们下了一句“别动”的催眠口令。
又是这样。
我浑身僵硬，见他双手搓着那对锁链，心头浮上一种压抑不住的恐惧。
“不要。”我意识到我是真的在害怕，甚至并不完全是因为孟桑的催眠，还有我自身也陷入了因害怕而产生的瘫软，故而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我将眼球移至张海羽身上，仅存的坚强和理智又让我说出了一句“不要”。
这句不要的意思是，不要管我。
孟桑将那对锁链搭在了手掌上，伸向了旁边的周煜杭。他又使用了控物的能力，瞬间那对锁链从孟桑手里腾出，直奔我而来。
一时间我只感受到有冰冷而坚硬的异物击中了我下方肋骨的位置，等痛觉生长上来，孟桑对我施加的催眠就在痛感中解除了。我低头看去，是锁链上的铁钩穿进了我的身体，卡死在了我的骨骼之间。
“你……想做什么。”我咬着牙问出了这句话，疼痛使我说出的话都无法连贯说清，可我就是执拗得要把那番话说出来，“还不想杀我吗……那你，别后悔做出……这个错误的选择。”
这个时候，桃源最后的稳定已是维持不了太久了，湖岸边上的滩地、石山都在被昏黄的天色吞噬，五个人被裹挟进了无尽的苍茫中，视线模糊且刺眼。而这整个地方，仿佛是回到了创世之初万物不生的样貌，只有一片湖面和人留下。
孟桑察觉到了这些异样的变化，左顾右盼几番后，捡起锁链狠狠拉扯了一下。我被他带得向前挪动了一下，肋骨间的疼痛也以倍数增加。
“你干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干！是桃源本来就长这样！”张海羽双目猩红，悲恨几乎要溢出了眼，催眠彻底失了效，他举起了刀。但他依旧在克制住了自己杀上前的冲动，因为必须要与我等待那个最合适的机会到来。
他压下情绪，冷静了些。“孟桑，你有最害怕的东西吗？”
“没有。”他摇头，完全不将张海羽的话放在心上。
“哈哈哈哈哈……”听见这个回答，我一边笑着，一边慢慢趴了下去，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试着用手将铁钩拔出来。接下去我要把体内可以调动的重明全部运向张海羽，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有打断我们的因素存在。
见我想要挣脱出来，孟桑又用力扯动了锁链。我疼得停滞了动作，抓着锁链往回扯。张海羽正准备动刀，我大喝着阻止住他。
“张海羽！”我颤颤地移开了手，贴着水面向他伸去。手心里亮起的隐隐幽光，慢慢没入水中，散向了他那里。“不用管我……只要杀了他们，就行……”
从他的眼睛里，我很少得见到了一点水光，静静地无处存放，滑下了眼角。
“杀了他们！”
我犟在原地，将更多能量送了出去。他重重点下头，抬手抛去了黑光，结内八字印，调用二人力量引出重明，再叠上无束缚印和隐形印，强烈的能量波动传导出来，烧得周围一片炽热。
孟桑还没意识到我们在做什么，只能拉住锁链不放，让周煜杭过来拦住我们。我便一点一点向后退去，很快锁链就拉紧到了极致。我攀附着它直起腰，凝出最后的重明，打向自己击碎了肋骨。锁链就此从身上脱开，我疼到难以呼吸，但还是冲上去扑倒了周煜杭，他抬腿踹向我肋间的伤口，此番是靠毅力也拉不住他，死亡即将就要找上我了。在眩晕的感知里，我感觉到地上仿佛伸出了许多鬼手，在把我拖入地狱。
幸好这时，绀色火焰羽印从张海羽背后生长了出来，延伸开后一展，瞬间边缘的火焰从他身上推向了四周，冲出的波动都将那三个人震远了几米。
而重明的副作用很快就应验在了我身上。心脏抽痛着，我很难喘上气，全身虚浮无力要昏过去了。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我知道身体的衰竭已正从五脏六腑扩散开。唯一庆幸的是，只要重明的羽翼还留在他身后，只要它不消失，这三个人就无法靠近我们。
“觉得眼熟吗？看看这像不像你们造出的神？”张海羽也在透支着自己，重明不断增大体积，羽印中暗藏变数。只要张海羽想，它就能印证世间一切杀机。
桃源彻底苏醒，受到他们潜意识中恐惧的召唤，四处不断呈现异象。空中滚滚黑云笼罩下来，覆得此处暗沉无光。水面干涸消失，露出下方崩开的土地，熔岩从其中流淌出来，烧得桃源只剩下火海。从空中破开乌云坠落的是数不清的陨石，它们压下来，天地大震。
这番景象，正是万和所宣扬的末日。它欺骗人们说，只有得到了神的庇佑，才能逃过此灾，得到永生。
但是——
神不会庇佑。
神不会庇佑。
神不会庇佑。
神，亦想要毁灭。
孟桑等人经受着末日和重明的惩罚，挣扎其中但始终都走不出炽热的牢笼。仅靠赵戈程，在无尽火海中，已然无法再实现熵减。他们撕开了神使的虚假面貌，惨叫声不断，在他们所恐惧的末日中死亡。重明的能量已足够大到与桃源抗衡，桃源和我们都在崩坏。双方的碰撞在一起，转移出的能量传至各个地方，烈火与绀色火焰齐齐烬燃着世界，没有丝毫可以回转的余地。
我躺在地上，享受这最后一刻的寂灭。张海羽用尽了重明的全部能量，也倒下去了。他向我爬过来，爬到我身边，紧紧抱住我。他说：“都结束了，不会再疼了。”
“嗯，结束了。”望着陨落的世界，我终于释然，往他的怀里缩了缩，“就这样吧，好累。”
我们枯萎在一起，看彼此血肉消殆，又再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共同葬身在万事的起点。
对我们来说，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呢？
拥抱的知觉消失，我独自陷入虚无。遥遥在此间飘动，我以为是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躯壳。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他持着扇子向我走过来，笑问道：“这两生过得如何呢？”
“不好。”我果断地送出这个答案，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萧忘尘，“断影呢？你们还活着吗？”
“我们都死了，你看见的只是我最后留下的一念。”他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似乎自始至终都不在意“死”这一个字的重量。
留下这一念，大概是因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于是我便问道：“你有什么要交代吗？”
“我回到桃源的这百年，找到了桃源的真相。在这里，我看尽了世间一切因果，过后想起才领悟，这世间万物都只不过是烟云而已，转瞬消散。”他展开扇子，比划着扇过，“为了不让这里再出现问题，我进入了桃源深处，使之维持住了稳定的休眠状态。”
“念玺，或者说，海印，我要告诉你的是，想要再活一次不是你的错。我不在乎生死几何，毕竟人人都如浮游般渺小，怎么活都逃不过死亡的结局。可见知己悲喘两生两世，我还是希望你能过一次快乐的人生。”
“什么意思呢？”我不懂，茫然地想去抓住他。
他那一念已经开始消散，最后说出的话是：“我会送你一个你想要的世界。”
看他离开，我在虚无中奔跑，呼唤着他。可突然脚下一松，我不受力地感受到了从小腿处传来的抽痛，惊醒过来。
我正坐在张府内厅，大脑还没整理清楚眼前的信息，张海羽向我推来一杯水。
“醒了？”他把手覆上我头顶，“走吧，他们做了很多菜，就等你了。”
我恍然地看着他，不知该从何问起，喃喃说：“你记得吗？”
他手一顿，轻轻放了下去，凑到我耳边答道：“都记得。”
印十一前厅，我第一眼看见了萧祭端着菜盘上了桌，而莫天、于问吟和安祈时也坐在旁边，木凌微静静地瞥向我，送来一个笑。
大家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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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