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异乡客多谋生计
书名:武林三国志 作者:文字侠 本章字数:11037字 发布时间:2024-04-12

上部 原侠

卷一 墨侠·梁祸

第九回 异乡客多谋生计 赤心侠初到京师

翌晨初九,至阳之数,天公作美,朗日乾坤,暖洋洋的春意昂然。陈徵方与亭中两个值吏聊过一阵,便伸懒腰起身,出亭散步,舒展筋骨。正沿这段东西向阳渠几番往来,或看船工、水手忙碌,纤夫、挑夫尚多闲坐,亦或隔渠北眺,望那山峦隐约起伏之姿。

一艘大船到,插着“汉”字官旗,既从东方驶来,这厢左舷靠岸卸货,岸上也都忙活起来。多在搬运,良久停当,不见异样,甲板上恢复空荡荡,偶有过往。望罢两个斯文人物出舱去讫,虽有一人雄姿佩剑,并无一个丝毫表示,陈徵遂忖:“这一条也不像是他要来的。”回身向亭,猛听脑后风声炸响,霎前船上也是一声如雷大响,此际早辨升势,回头便抬。仰视一群大小巨箱遮日飞来,刹那至高,阳光复现,露在后面。抛物转落,尚未及岸,船舱内又突然这般轰出一群,此波上升,对面相反,骤然间都砸岸上,距渠一尺,高有丈许,堆了三层,整体毫无形状规则,便是凌乱不堪,微微欲倒。见似惟危,不及多瞧,正听巨响急发,又一波轰出。这里的落下叠了第二堆,那第三波转瞬也落在两堆中间。三堆都一个德性,不是头重脚轻,就是左右悬殊,却始终未倒一堆,也不曾掉落一个箱子,渐知悉数似险无虞,稳若磐石。徵料内必能者,倘有多位,当可同时做此,自己也还能勉强凑起一堆底宽上窄的,今彼略分先后,犹恐一人所为,自比远远不如,登时记起初五贾彪所言,轻叹:“莫非暗号也?!”

只见一名武吏,想必船长,陪出一个小模小样的少年人物。吏虽不高,精神尚好。少年更无六尺,貌若一介儿童,一路揉目而出,打着哈欠过来。二人如叔父辈领着子侄辈,径到船边。陈徵早临岸已近,迎着他们。见童左肩挎一包袱,结处倒穿一口裸刀,便是没鞘的,都撂背后。那刀怪异,杆刃等长,托居正中,卡着包袱结儿,得置斜荡不落。这般样式,大刀不像大刀,手刀不像手刀,斩马刀不像斩马刀,倒像后世朴刀,却也不尽相同,刃自甚长且直,窄如今世环首刀,延至尽端方起眉尖的弯儿,便又像了眉尖刀。只是眉尖刀一般也是长刀、大刀,杆自比他那口长,刃却不及。

听吏拦停:“您这船资还没付呢。”儿童龇牙咧嘴,稚气扁声:“我这个儿头,就不能免费么?”吏曰:“从无此理。”童又慢问:“刚是说笑,眼下正经。公家的船,不正该与民方便么?”吏曰:“这是货船,因你此前央求,顺便搭你,好歹收些。”童冲他一句:“恐是不会交公,却入你私囊!”吏笑:“没这名目,自然无法归公。只是都要分些,你那点钱数,还不及我的人数,便是每人分不到一文,最多大家一起胡乱吃一顿。”童问:“方才那两位如何不见你讨要?”吏稍一怔:“他们?噢,你知他们是谁?”童问:“谁?”吏竖大拇指:“那是本郡范侯、东阿侯,都为国家出过力,岂是你能相比。”

船从濮阳始发,所言本郡,自指东郡,两处自亦隶属。范县北近黄河,东望济北;东阿稍南,东临东平。故那少年童颜曰:“十九侯谁不知道,要你教来。也只是以往的功劳,如今泰山贼作乱,朝廷久不发兵,泰山郡以西济北、东平二国,皆弹丸小地,各图自保,难连一气。吾恐贼势西侵,有渗透进来的,穿过两个王国到你郡里半途杀人越货,故未就近从浚仪县上船,却不远万里赶来濮阳,名虽搭乘,实也一路护送。我不问你要工钱,你怎反问我要船钱?”吏听时已笑,此刻大笑:“你这小孩,背一口玩具似的刀,也冒充大侠。”侠声一扁:“尚是小侠。”

浚仪隶属陈留,狂生立知正主到了,不想是这样的人物。犹听吏曰:“刚才那两位中,东阿侯苗光乃我兖州第一剑!载他一程,要你何用?且你陈留和我东郡南北毗邻,都属于兖州,你此行岂有万里之遥?”侠斥:“你怎读的小学!千里万里,都是虚指。便是表我艰辛,纵无功劳,也有苦劳,须免我船资。”吏犹不肯,侠曰:“我也没住上房,连日只在舱底吃喝,且都是我自带的干粮。你那些水也没烧透,有那河里的腥味,一文不值。”吏曰:“船上的生活,从来物资缺乏,故而价高。你既喝过水了,钱不能免。”小侠旁指:“我钱不够,待向熟人借些。”陈徵摊上这事,不便否认,见吏望来,微微颔首。侠转一步,蹬舷跃上此岸。这里既然设埠,便有商业营生,水手多在歇息放松,看见的都蓦然惊呼,并非骇他平平淡淡一蹬一跳,却因大船横漂,撞向对岸!

蹬船远岸,陈徵自忖也能,最多去势没他快猛,震撼的是岸边铁桩上绕着粗大缆绳,圈圈叠叠极是紧密,却一下都松散开了。关于这个数学问题,太学里也有研究,若非仔细拆解,仅一个方向拖扯,只会越拽越紧,欲令偌多绳圈就此快速松开,力需万斤不止,当真五马未够、十象难为,非先折断桩子不可。他这一记,绝非单凭力气,实蕴巧术。待要请教,小侠曰:“且趁大家混乱,你拎我一把,一起逃走吧。”徵看吏倒甲板之上,数起未能,他手下都在争抢回拽缆绳,就依小侠之言,提其背心,几个纵落飞去一程。

离埠既远,迎风扑面,声自下来:“放了我吧。”正当一跃,陈徵松手,二人分开,一并落地,街上站定。彼此方细审身容,黑白相映成趣。这厢狂生,白袍威仪潇洒;对面童颜,肤色晒深,黑帽、黑衣、黑裤。仔细打量,他也并非矮病,虽然圆鼓鼓的凸着一个小将军肚,腿脚手足都生得匀称,比例正常,只是像小孩。但相貌委实不能恭维,五官稍显特别。眉目口鼻俱细若线条,仿佛瓜果上刻出的鬼脸,似笑非笑,宽嘴薄唇,露齿如利刃,嘴角似尖刀,阳光下又如眯眼睡觉。惟耳圆润,却又过于浑圆,像两个铜钱。帽乃平顶方形,有点像后世的官幞头,只是两边没那长脚,下沿却都穿了青绦,自鬓及颚绑起半圈,颏下打结,反更似了未来宦官所戴,如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样式,自属民间首创,不知哪家做的。帽子正前沿上既多空余处,正中镶一块淡青色旧玉,已生裂纹。衣、裤也都洗得有些发白,且是一双农村最常见的白底黑布鞋,此刻八字向外,双手交叉负于背后。这官还没做,倒颇具官家派头,尽扫寒酸气,显得既土气又神气。

陈徵请教,小侠说道:“我并非只是蹬船使劲,此前站时已暗将内力沿甲板传上缆绳,绕那铁桩布满了,待一跃之下,真气整体一松,绳亦随之松落。”徵得解惑,称赞一番。侠自谦虚,发音喉间压扁,含混逼嗓而出,听似咿哩呀咿的,如顽童讪然矫造之声,并其表情状貌,好像山里下来的小妖怪。此他言语风格之一,便在说些没打紧的话时,或自觉弱势、理亏时,又或想些坏主意时。倘事关重大,或被他得了优势,又或拿住什么要紧道理,多半须转高亢,那时的声音,少年稚气,一本正经,朗朗上口,信誓旦旦,自信满满,仿佛所言必合天地至则、人间真谛。若需动脑筋、思计谋,也会将一虎口摩挲颏下,好似长有胡须。只见他谦虚过后即复自夸:“我世居陈留,我家也是陈留武术世家,虽不出名,功夫真的。因陈留天下居中,家传武学五行为土,我又是个神童般的人物,天赋早发,朝气蓬勃,济之以雷霆,故又添了木气。吾今所会,便是土木既济,收放自如!”徵遂自报姓名来历,再问尊姓大名。答曰:“赤,心,侠!”

陈徵微笑:“原来你也是‘七红人’之一,都是当今红遍天的青年人物。不过此乃绰号,真名又是什么?”赤心侠语调一转:“时机未到,不告诉你!”徵先一愣,随即记起数日前贾彪的猜测,就不追根问底了。侠自问来:“我尚未看过北邙碑,想你久在洛阳,可知七人中我排行第几?可是第一?”徵曰:“尚非第一。”侠曰:“嗯?不是第一?那么……倒数第一也不错。”徵笑:“好像真的是最末一个。”侠曰:“必按个儿头排的,若按武功,须再倒过来算。”徵问:“如此自信,莫非自度能比窦琼英、白乙大娘?”侠稍沉吟:“我正式行走江湖未久,还不十分晓得她们。”徵曰:“如此就不好比较了。”侠曰:“我再露些手段,你来看看。”徵问:“你还会什么?”侠大声曰:“我这土木之功,内力最适合于土木中传递,自也最传地劲、最能破坏建物,若都运足了,可令周围地震!”徵笑:“恐是你平日神仙故事看多了,过分夸张。”侠问:“你是太学生,上究天文,下探地理,可还记得张衡造的地动仪?”徵倍感好笑:“你想借地动仪来证明你能地震?”侠问:“你能借出它来玩玩么?”徵曰:“此乃国家重器,莫说不是拿来玩的,我也无从去借。”侠问:“你们太学是最高学府,地动仪由谁保管?”徵曰:“地动仪不在太学,却在灵台,平日锁在房里,朝廷要知灾难时方打开去看。听说通常早晚各看一次,以辨四方地震警讯。休道我摸不着,便是诸位博士也无权自行取之。唯太常卿一系官员,或有此权力。”侠随口又问:“那么混天仪呢?”徵曰:“都在灵台,平日都由灵台丞总管。”侠曰:“天地仪器都不在太学,你们既做学问,怎可只限于文笔,少了实物观测?”徵曰:“这却由不得你我。”侠曰:“原来太学都在做纸面上的功夫。”徵不想和他这件事上纠缠,遂曰:“我带你洛阳周围玩一玩吧。”侠呼:“好嘞!”自先赶起,好似他领对方一样。

没几步又停下了,背后陈徵一笑:“休急,你初来乍到,还不识路径。”赤心侠双拳分握于左右腰间,屈膝沉腰站一个标准马步:“非我迷路,但请你验我本事。既无地动仪为准,就拿你做目标,试试我的地劲。你且别动,感受感受。”说时自有路人过往,行时几番看了他俩,不明所以,故有回头,没有驻足。听毕徵当对面走过,方应声止步,地已传劲,径逼脚底。徵觉势大,硬抗不得,跳起卸力,乘此间隙运足腿上功夫,落时或免跌倒。不想地劲转雄,三倍叠加,徵足前掌半触,自恐难免窘态,刹那自思:“这下当街丢人了!”且尽力只求一个踉跄,不料后跟踏实之际竟浑然无事,对方诸劲齐收,容他站稳。徵谢手下留情,侠曰:“原本是要来一场地震的,恐坏了官道路面,就弄点浅的。”

复请带路,让他先行。陈徵迈步且思去处,八隘胜景固当首选,却想最近几日都没空去赵飞那里,不如一举两得,领赤心侠先到西市吃一顿。一路过去,自先投了上东门,复望高庙。侠问:“彼处醒目,可是好玩?”徵曰:“皇室祭祖之地,庶民不能去。你想拜高祖皇帝,乡间小庙、闾巷祠堂,由你拜来。”侠曰:“就此间遥拜一下。”便只随手一拱,殊无敬意。徵肃然而问:“看你像个江湖自在之士,怎也崇拜帝王?”侠曰:“不曾崇拜,见有几个还算好的,偶尔礼之,给些面子,不好的才不理他。”徵转笑意:“也好。”

时当大将军府后墙外,琉璃彩瓦,五光十色,不输正面。见得好看,赤心侠曰:“我拿一块去如何?”陈徵忙劝:“岂可造次。”侠曰:“梁冀拿了许多天下人的,我如今只拿他一块,有何不妥?”徵曰:“这也算偷鸡摸狗,不是正道。”侠曰:“正道久废,不妨以恶制恶,以邪匡正。”徵问:“拿去何用?”侠曰:“看着名贵,换酒喝,换饭吃。”徵起扇向天,周围高指一圈:“都有瞭望,你要小心。”

沿街西行,赤心侠暂不做声,只等高庙、将军府间遇一入口,指问:“穿此巷中,可有出路?可还顺路?”徵曰:“西边正有出口。”侠蹦跳而入:“且走这里!”徵几步赶上,复当前引。不刻偏僻,已难见几处瞭望,侠就盯这几座,一共不到十人,见无眺来者,脚下内力暗施,左边墙上跳起一瓦,落入怀中。再望前面背影,也发一股内力赶去,稍逾他前爬墙震瓦,同样跳起一块,投落他怀。徵也知他搞鬼,取出轻轻放回,告之曰:“恐是独家的,别人不敢收,你也用不掉。”侠曰:“既如此,不要了。”取瓦随手抛回,墙内传出一声痛叫,砸到了人。他俩心中齐唤:“不好!”侠一溜烟跑在前面,徵亦无奈追去。侠先出巷,等他一阵,到了复谓:“将军府果然好大,围墙闾巷内曲折,又在这里拐出。”徵曰:“且走外边,必不迷路。”

既从西头出来,街自南北走向。下抵奉常街,右拐西行,见了南北两宫。经过阙门外,陈徵问他可算宏伟。赤心侠曰:“也不及名山大川,若没什么好玩的,又有什么好看的。”徵曰:“且到金市,好玩的便多。”话音落毕,离宫渐远,须臾北转。这一程过去,也有北宫西墙约一半长,通着金市南门。集市所在,隔着几座次要建物,平当宫城拦腰处。

赵飞那家却在西门,正好放慢脚步,领他一路逛去。金银珠宝必非所爱,许多玩偶还在出售,初五过后都降价了,一连几家,就问如何。赤心侠曰:“大书生,你还真把我当小孩了!”跳过两家,到一所兵器铺前,指货回头再呼:“这些才好玩!”先从门外一座样品架上看起,彩绳悬着各式环首刀,因都裸刃在外,便拿手触摸,间或运指弹击,叮铃铛啷弄一阵响。门口小板榻上坐着一个老掌柜,正晒太阳,忙起身奔出,双手拦阻:“你这小孩如何动得利器!你家大人呢?!”侠转身示背,教他看刀。掌柜眯眼数觑,因望低处,不能清楚,又似不甚明白。陈徵慢慢赶来,到时劝开,打了招呼。掌柜喃喃坐回:“你是大人,须看紧了。”

二人一起离开,赤心侠暗中运气鼓腮,稍远丈许,突然回头一喷,刀皆风铃般碰撞起来。掌柜闻声复出,一边双手把定,一边观察天色,又自喃喃:“起风了。”这厢狂生责问:“你怎捉弄老人家?”侠曰:“我看他一直坐着不动,且引他活动筋骨。”徵应一声,无言怪之。

慢向集市西门,终至那家有名气、没名称的小酒楼前。既近道路尽头,这里看是最后一个吃处,赤心侠问:“你要在此请我?”陈徵曰:“没错,可闻得酒肉香气?”侠问:“什么肉?”徵答:“狗肉。”侠曰:“我不吃肉。”徵一愣间,后面的称赞都没得说了。侠曰:“放心,我只是不吃大畜,小鱼小虾、鸡蛋鸭蛋,都还吃得。”言毕待入,徵按其肩扳住:“却非进去吃,买了带走。”侠问为何,徵说好处:“洛阳太大,我们边吃边逛,多看风景。”侠曰:“之前我便是如此,如今你请,倒想坐坐。”徵只得道出真正理由:“此乃京官聚会之所,不约百姓,故也不会招待我们坐的。”侠不满曰:“这个没道理,既非空坐,又不白吃,如何不许?”徵曰:“不愧是赤心侠,都快要做官了,竟还这般问。他只讲他的规矩,怎会和你讲道理。”侠眉一挑:“我此趟便是做官来的,只差到司徒府选一官职。早晚是个官,且与他这般说法,看他容不容得!”徵掌加力,不给他去:“你也未必是在洛阳做官,兴许地方官呢?”侠曰:“我不明说,他怎会问。”徵再劝时,侠曰:“和你一起,太没劲了!且不要你请,我自己去吃!我晚上来太学拜会你们!”

这一声毕,再也按他不住,被他自掌下滑出,一溜入店,右转楼梯,蹿上第二层!前后弹指之事,进门一闪一没,亦只瞬间。掌柜老眼昏花,正当一眨,恍惚似见,呼之未及,赶来梯口,险与陈徵撞个满怀。他岂能避,徵却轻松避他,各打招呼。他多言忘事,只顾相谈。还是赵飞下来提醒,他斥:“你怎不追!”飞曰:“跳窗走的。”掌柜急步上楼,徵恐他跌倒,扶之助速。他稍得轻松,忙问:“那人拿的什么酒!”前面飞答:“想也不是什么好酒,偏僻角落里几个瘦瓶,埋于诸坛之下。”

掌柜顿时僵滞,一颤再颤,若非陈徵扶着,早倒下楼去,急呼赵飞领路,上了二楼,到那失酒处,却替着一堆钱。飞曰:“原来不是小偷。”掌柜催之:“数数多少!”飞蹲身取过,起身点毕,只有十二文。掌柜大怒:“这,这和偷了有何分别!”不禁泪出,飞曰:“半升之瓶,想必他按官价给的。”掌柜怒不可遏:“官酒官价,那是粗酒、浊酒!我这即墨老酒,原是名酒,如今早已天价!”徵方劝两句,他挣开手再度疾言:“你不晓得,如今公孙窦、东郭举造乱,绝了商路。青徐一带的货都贩不过来,我这正宗的即墨老酒,只剩这六瓶了。本想再捂高几分,卖个好价钱,”向飞一指,“却让这厮给弄丢了!”徵虚扶提醒:“是公孙举、东郭窦。”掌柜哪理会这些,四顾得一扫帚,拿来揍飞。徵到中间,正面挡下掌柜,回头递个眼色。飞不明白,徵复回谓掌柜:“此等无能之辈,打他何用,不如辞退!”对方还需犹豫,飞已按捺不住,摘帽掷地,骤然暴怒:“我早受够你了!走便走,先结工钱!”掌柜又自推开陈徵,指飞而骂:“你个挫矮匹夫,本月才干了几天,也敢要钱!”飞叱:“今是第九天了!”徵劝掌柜:“胡乱给些,免得这厮赖着不走。”他道:“我还怕他!”复指对面:“你手上这些便是了!”飞呼:“就这些?!这些连一天都的工钱都不够!”徵劝:“毕竟你有失酒之过,当见好就收,另谋他处。前程要紧,不可执着小利。”飞虽知意,终是不舍,兀自争取。

陈徵忽谓掌柜:“他既不识好歹,我替你打发了。”就上前引赵飞拆得一招,换了身位,复一掌击他坠楼,却先他落地,接住了又推出店门。自始至终,飞不曾倒,街上悻然立得一阵,看徵出来,无奈便走。徵望其远,方才追去。遇时飞不及问,徵先谓之:“我今天刚好有空,领你去南市光明楼。”

到彼入见胡腾独坐一桌,有酒无菜,自斟自饮。二人近前,陈徵先礼后问:“他们呢?”腾叹:“你上去便知道了。”徵曰:“正要见楼主,我先告辞了。”就带赵飞上楼,登未一半,已闻胡风妖娆之声。进了月洞门,同一首乐曲之下,只见楼面中央珠帘所分,一左一右同时演着两场舞蹈,各是三个丰腴胡女扭腰摆臀、搔首弄姿,自然两边都有观众。

东方席地,季风剑陪酒西国剑士,不远处疤面刀客也被一胡一汉两个侍女陪着;西边高坐的是窦氏兄弟,没有窦妙。窦机离座而来,见是陈徵,稍礼不言,下楼去讫。徵走近时听窦靖正谓其兄:“这次确实过分了。”窦绍不以为然:“叔父虽为族长,率行教化而已,各家财货犹当各自理会。如今出门在外,堂弟、堂妹仍要遵他嘱咐,我们却不必,宜趁早享受,回去之后恐又没机会了。”言毕敬酒,靖饮勉强。徵既知情,想自己也是富裕之家,俭朴与奢侈之间莫执一道,还是不要打搅他们。

了结赵飞之事,正要离开,西国剑士前来敬酒:“上次,谢谢你!”季风剑一手递上己杯,一手执坛当面斟落酒水。陈徵非嫌她口脏,视其常态之下亦难掩妩媚之色,虽属自然流露,犹碍男女之防,不能接受她的好意,遂运功吸气,酒线外曲中断,先送自己口中,就此饱饮一回。她夸:“好功夫!”实则未惊,剑士真叹:“喔,厉害!”便也一仰而尽。

汉之漆杯,常筒高底深口广,纵然酒水不满,急饮之下也够他一阵脸红。这时她又斟起两个半杯,自己那杯转递赵飞。他迟疑未接,剑士曰:“我也敬你。”先自饮了,更添酒意,打量起对方,猛然一省,大叫:“你就是那个传播邪 教的!”

闻言俱怔,剑士大剑尚留座边,遂拔短剑。他本罗马禁卫军一员,此军古早即有,乃大秦国第一精锐,初建时约当华夏春秋,皆重甲轻盾,佩青铜短剑。后来铁器发展,渐用铁剑,方越铸越长。及罗马征服周边蛮族,以高卢人居多,便又诸般融和,用起大剑,主要是仿凯尔特山地剑士之剑。但传统不能丢,故犹兼配短剑,铜铁不限。虽以铁器为优,用铜者多出于古典情怀,他那把也是青铜的。

刺时手臂一阻,已被同伴掣肘。她呼其汉名,音近其国都城罗马:“罗姆,你醉了吧!”只因汉有罗姓,原本自己取名罗马,后知与骡马同音,遂改称呼,此刻连声否认:“不,不,我没醉!”见对面陈徵早将赵飞拽至身后,便谓:“你功夫高,也不能包庇他!”徵略知飞事,反问试探:“我怎听说,贵国朝廷迫害苦众?”他不能答,却还不肯放过。徵曰:“想我汉邦天下,虽以儒术独尊,犹容百家。宗教之中,南有天师道教化一方,西有佛学东传,皆从民所选,可谓信仰自由……”

争论之际,言渐复杂,双方都有些听不懂对方。安波遂出,先视陈徵:“我与他说,”复谓赵飞,“你既然也会大秦语,就译给你朋友听。”飞知考验,不敢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即听即译:“这里不是大秦,怎可在别国土地上私自拿人……追捕逃犯也是我的职责……你早已不是军官……我还忠于我的国家……贵国虽曾强盛,现已外强中干。王室、贵族、官员,从上到下一味享乐,俱已腐朽不堪。国家禁卫军只知从商获利,不肯与国出力,致使外敌频犯,挡不住蛮夷……只是比以前衰弱,还足够强盛,至少也不怕你们安息国……我也没说我的国家就有多好,但与人家汉国相比,颇是不如……你凭什么这样说……一言难尽,就说一点。如今贵国不敌周边蛮族,不堪其扰。其中一支最大的,抱歉,蛮族名我没法译。”徵曰:“且言大概。”飞续:“此蛮族曾不敌另一支更厉害的蛮族,屡次战败后逃至他们大秦一带,便又继续侵犯他们。而那更厉害的蛮族之前却又不敌匈奴,亦曾先被匈奴向西驱赶。”徵曰:“我想,这一支匈奴应该就是当年被窦宪击破西遁的。”飞继续翻译安波所言,即由此体现大秦与大汉之间的实力差距,接着一段:“既然国家如此,依我猜测,你那所谓邪教多半不邪,倒有些救苦救难的意思。”

罗姆逐渐无语,慢收短剑。突然身形大颤,额出急汗。几人以为他又生气,俄见晕倒,方都扶之。安波早明就里,叫来几个壮男侍者送去后面歇息。季风剑问:“他生得什么病?总不至于被这点话就气昏过去吧?”波曰:“并非受气,乃中铅毒。”听者诧异,言者继续:“据我所知,彼国所用器皿含铅过高,尤其那玻璃杯,多加铅料以利其煅烧延展,方便打出薄而透明的质地形状。且城市水管亦为铅造,也是为了方便锻打延伸,铺设容易。举国上下又皆好饮,葡萄美酒乃其最爱,是谓上帝之饮,器皿亦最讲究,要以玻璃杯盛之,更甚者竟于酒中加入铅粉。”都问这是为何,波曰:“葡萄酒中加入少许铅粉,可生出一种特殊的甜味。此前未知其害,长期风糜流行,后来国家禁止,民间不顾,禁不胜禁。可见其国上下贪图享受,竟至于此!故种种习惯导致他们摄铅过重,普遍有这症状。轻者腹痛腹泄,重者骨痛晕厥,或伴随抽搐,虽间歇而发,长久折磨之下身渐脆弱,骨易断折,且易丧命,又或智力低下。”陈徵曰:“骨髓生脑,铅毒蚀骨,复损神元。”波续:“他们国家不敌蛮族,这条也是主因。他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好在随我东来,久离陋习,如今较少发作。”

言毕事毕,赵飞留用,陈徵下楼,望胡腾那桌又多一人,身形似熟,记起乃赤心侠之前下船二人之一,既然佩剑,按那船吏所言,当是东阿侯苗光。他本兖州泰山郡人,封在东阿,所习泰山剑法,当地流传,非苗家独具,直到他这一代,平平常常的苗家剑法始得新创,苗氏分光剑。却还不是他的,乃另一同宗晚辈所为,而他创的是,苗氏三光剑。徵虽早有这些见闻,恐他毕竟宦官,固曾忠义,犹非我辈,便不上前,转身出门。不想胡腾唤止,与光同至。徵回见二人礼数,自也不得不礼,复询来意。腾稍介绍,原来苗光得京中一小宦官推荐来此约会,受邀投窦武门下,还需刀剑比试,腾胜方许。光于延光四年因功封侯,至今三十载。腾不过二十多岁,面对前辈修为,自无把握,名请陈徵做个见证,实有暗示求助之意。徵请共赴比处,路上思量,得一计较,却不先说,腾也不问。及入谷门外北邙山中,光先谓腾:“我年齿几乎长汝一倍,若单以胜负定去留,恐惹旁人耻笑,量你也多半不服。且定三十合为限,吾若不胜,即为汝胜。”

胡腾正中下怀,后辈先进,谢毕抽刀,慢慢现得一口雁翎式。此非中原形类,亦异胡风,之前从未见过,二人俱奇。苗光遂问:“莫非汉胡之间取法中庸?”腾言正是,一招攻至。光身甚伟,明显高他中人之姿,时若泰山不动,只等刀锋逼近,方横右手似去拔剑,指未及柄,刃已尽出!原来右为虚式,却忽然左手倒拔出剑,迎对面逼抵之势自下而上向外撩劈。这“揠苗助长”乃苗家剑法中最快一招,毕生锤炼的起式根基,动如闪电,紧接着换手正持,一招“青苗三式”,心苗、根苗、新苗。心者快意、根者定力、新者求变,就此三式连贯,层层相生递进,由近及远攻击次第弥广。这弹指倏忽四剑,腾本促不及防,好在胡家刀法中“雁行刀”分支包含一套雁行步法,并其同名刀法皆善分合取势,颇能身形多变,故得及时止进,复两避三退,于极险之际幸免速败。

以上数招,分际一次,故为一合。每合几招几式,则非定数。苗光已生佩服,长剑再起处,便是自己独创的“苗氏三光剑”。共有三路,日光、月光、星光。日者阳光大气;月者阴柔含蓄;星者招数最繁,百式千变。故以星光为本、日光为主、月光为辅,万千光芒之中,转眼拆了二十多招。但观胡腾所用刀法,变化稍简,实不简单,大处如雁翅飞舞,小处如翎羽缤纷,并不遑多让,自又坚持了十数招。前后堪堪四十余,多次分际,总计十合。光犹不胜,更起惊讶:“此人与左回天有得一比。”思间又是一合过去,居然因这稍微分心,优势转弱,斗势愈紧。

十二合既过,须臾翻倍,离分胜负最多还剩六合。毕竟苗光年纪倍长,体力稍逊,内功弥补,招术之精纯、实战之丰富,也是显胜对方,正当武学巅峰之期。看这架势,恐腾再难支撑三四合,陈徵自忖非上不可了。忽一人从天而降,飞滚光腾之间。金鸣即乱,兵芒亦散,各自避开,被那来者乘隙站了一个神气饱满。

陈徵视之,乃赤心侠,手中多了一个乌黑如墨的陶瓶,想必就是赵飞所失即墨老酒。三人瞬前所见,究竟他是拔刀解斗,还是仅凭筋斗旋势以所背之刀撞开二人刀剑,委实不辨毫迹。胡腾欲问,侠谓苗光:“原来你就是东阿侯。”对方问:“你怎知我?你又是谁?”侠曰:“咱俩都是兖州的,早晚相知。”光有所悟:“原来是你。”侠问:“为何屡屡不肯与我比试,却在这里先和别人比起来?”光曰:“何必同州相伐。”侠曰:“正因同州,先分胜负,然后好与天下英雄再争高下!”光曰:“素闻你言不着调、行不靠谱,我虽胜无益,败则见辱,故而不比。”侠曰:“好歹我是第七块北邙碑上倒数第一,你却不曾碑上留名,何敢小觑我?”光曰:“碑上虚名,恐为儿戏。”侠曰:“那么就论实的,听说你三年前在霸王扛鼎大赛上举得四鼎,如今可有长进?”光曰:“只怕要加半个了。”侠曰:“半个没法算,只当还是四个。”光笑:“原本也要问你举了多少,看来你还不曾去过。那赛事用鼎却分大中小,常言一鼎即为千斤中鼎,另有百斤小鼎,大鼎五千,故可于中鼎内堆置若干小鼎,计我所举。”侠曰:“是吗?那我举一百个小鼎便够了。”光岂信之,只当他大言不惭。侠续:“汝侄苗虹,乃墨门兖州刺史,因着墨家学识自创了一套‘苗氏分光剑’,变化精微,能于七彩光芒之中刺出毫厘分别,怕是比你那些更妙吧。”光不否认:“自该后浪推前浪。”侠曰:“我与他切磋过些,故而今日识得你这些。如此,我功力强汝,招术胜汝,就不用比了吧。”转谓陈徵:“大书生,再陪我逛逛。”徵曰:“你不比了,我却要比。”侠问:“你凑什么热闹?”徵曰:“苗胡二位正要分出胜负,被你搅了。我欲拜入窦公门下,先挂个虚名。”胡腾立知其意,便是权借同门身分代己迎战苗光。侠催:“那就快些比来,我不久等。”徵曰:“前辈先已大战一场,还需休息。”侠不耐烦:“时已过午,我还要吃饭呢!”把瓶抛去,转身就走。

陈徵接瓶细视,岂止似墨,直如焦木,愈显古朴,纵声呼去:“原来你既不吃肉,也不喝酒!”小侠止步:“谁说的!”回头问来:“这酒颇有股怪味,可是坏了?”徵启塞稍闻:“便是此味,不是坏了。好酒越陈越香醇,怎会轻易坏了。”就看瓶上所镶,两列古铜粗体隶字:“崂山圣泉,即墨老酒。”侠稍回走:“我喝着有股酸枣味,你也尝尝看。”徵按回瓶塞:“不用,此酒正是这味道,健胃利脾、补血活血,强筋益骨兼祛寒气,乃酒中营养之冠、第一大补佳品。”侠曰:“既然这么好,都送给你喝。”所剩五瓶藏在包袱里,未及取开,徵已抛回这瓶:“如此珍贵,不敢领受。”侠跳起飞身,凌空接住,近前落地:“此酒味怪,我是小孩,一时喝不惯。且颜色也不正常,黑得污水一般!不信你看,莫非勾兑的劣酒?”当面拔塞,俯身对地,要倒出些来和对方一起仔细观察观察、研究研究。他既身矮,自上而下看去,只见得背面一团,脸似要贴着地了,徵忙躬出一步,伸手托止:“黍酿黄酒,多如这般。”侠复平身直起:“我也喝过山阴甜酒,知那黄酒色如琥珀,只是深浅不同。它这就是黑的!”说着依旧要倒,徵双手握他双手,将瓶塞口,并拢推还:“如今东方叛乱,此酒价格飙升。似这一瓶,当值四五两黄金,数千文钱。点滴皆贵,不可浪费。”侠曰:“那么我再到处顺些入手。”徵曰:“怎可累番为此?”侠曰:“不善者善者之资,我专挑无良商家,且也不是白夺他们,就按最低价,要他们心疼。”徵笑无语,侠抱拳告辞:“我多玩一天,明日求官,明天或后天再来拜访你们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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