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0月3 日
从孙現军把我的收音机偷走的第二天，他的灾祸就连连不断了。不光他在不知不觉中吃屎喝尿，很多时候干部也会找他，砸了他放在拖拉机房里的煤油炉子，每天大组收工他要站到队列里回去，再也不能为工棚里的那些大劳 改带柴油了，同时，他还经常因为大忙的时刻他启动不了手扶拖拉机挨干部的巴掌。可能他还没有觉察出吃屎喝尿的作践，就那辆手扶拖拉机已经让他怀疑这中间肯定有鬼了。他费劲巴拉地修了一天的柴油机能摇响了，第二天干部喊他用手扶拖拉机下田，他摇了几头的汗柴油机又不理他了。这个当然，他孙現军就算是再有能耐，顺着滤清器往里面兑了水的柴油机他也摇不响，油箱里兑了水的柴油机他同样也摇不响。只好把柴油机拆开了再修。干部当然不会考虑到这个，只瞅着大田里忙得不可开交的季节催他孙現军，催一阵，他启动不了柴油机，催两阵，他还是不能启动柴油机，三次一催，干部就急了，大耳刮子就抽到他孙現军的脸上了。由于他隔三差五地经常如此，干部的大耳刮子也隔三差五地经常抽到他的脸上去。孙現军如此灾祸连连，尽管会想到这事场基上的这些人在收拾他，但又找不到证据，只好心里有苦说不出地用一种很普通的方式，企图想让场基上这些人消除对他的恨。但是，他买过来的酒没人去喝，准备的一些下酒菜也没人去吃。如此尴尬的一个酒场子，让他似乎觉出了场基上的这些人与他不会善罢甘休，就满场基挨着转悠着喊——“爷，我求求你们了，要不，我给你们跪下来磕几个头，别折腾我了行吗！”
对于孙現军如此，场基上的这些人没有谁去理会他，这就意味着对他的收拾还没有结束，什么时间他把那部收音机拿出来了，并向我道歉了，他的这种灾祸才会终止。其实，不是我小气那一部收音机，而是憎恨他这种人。在场基上呆了这么久了，不管怎么说吧，场基周围的这些人我维持得还算到位，收拾他孙現军，根本不需要我去动手。宁国也好，霍邱也好，他们两个也就是一个随手的举动，就能让他孙現军撅着屁股把柴油机修理半天。或许别人认为这种方式不太光明磊落，但是，对付他孙現军这样的人物也只能用这种不够光明磊落的方式，跟蛇一样的恶人，你能跟他讲什么道理吗？
三秋忙得紧了，要是赶在去年这个时候，我会在场基上帮着一刻不停地忙。可今年，我不那样做了。去年三秋我是为着能第二次减刑，结果是忙来忙去屁也没落得。今年我要是再像去年那样，不光别人会说我犯傻，还会在心里嘲笑我去年的举动。眼下只要我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了，其他什么事情我一概不问，即使干部瞅着我在场基上显得很清闲，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我心里有一个肯定，干部把我放到这儿很放心，他们也绝不会轻易再换一个人到场基上来。换成别人，像我的余刑还有半年多一点儿的时间，早就把我安排到别的位置上去了，绝不会再让我掌管中队的收入和支出了。再说了，干部给我的改造任务就是负责好中队的收入和支出，而不是帮着大组里的犯人在场基上忙。
“打牌去？跑得快，一张牌五毛。”水泵房里的丁加荣肩上扛着一把做幌子的铁锹，不知从哪儿转悠到场基上，向我拍了拍他口袋里的扑 克牌说，“反正这三秋也没有咱们的事儿，这样呆着怪腻歪的。”
“不赌。”我摇了摇头。其实，我很清楚，我的性格很像赌徒，但我不赌博。因为我从赌博的场子上能清楚地看见赤裸裸的残酷和残忍，能赤裸裸地看见人性的自私和贪婪。
丁加荣见我没有答应他去牛棚打牌，摇了摇头就独自去牛棚了。
机务队里的几辆大拖拉机不停地从大田里往场基上运送着两台联合收割机收下来的稻子。这两年的三夏三秋，机械收割的面积越来越大，劳 改们也就省去了不少用镰刀收割的劳累。这也难怪了，市场经济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计划经济，市场的需求决定着供应商的选择。传统方法打下来的稻子因为石磙的碾压，米粒出壳儿后容易碎，在市场上卖不出什么好价钱。由于如此，中队不得不多花费用让机务队的联合收割机代替劳 改的苦力。虽然如此，场基上还是要动用石磙的，目的也就是把收上来的稻草碾压得绒乎一些，以便中队里的耕牛吃起来能够长膘长肉。
大组里的十几个犯人在场基上猴子耍跟头似的忙着摊开从大拖拉机上卸下来的潮稻子，但是，他们的紧张并不影响职务犯们的轻闲，如果不是如此，丁加荣绝对没有时间让我去牛棚打扑 克牌。劳 改队就是这个样子，吃苦受累受委屈的只有大组犯人。
“尧克，注意听听天气预报。”坐在场基上的队长打着眼罩子仰脸看了看四周围的天空，然后向我喊着吩咐说，“再找部收音机来，干部也听听。”
三夏三秋这两个季节里，每个中队都关心着天气的变化，这样可以及时对大田里的农活作出调整和安排。虽然说我不再关心中队的生产会是怎样的丰收，但是，一来为了自己排遣心绪，二来为了在这三秋时了解天气变化，前些日子我又买了一部收音机。有了这部收音机，天气一旦有什么变化，可以及时反映给干部，干部安排大组把场基收拾利索了，我也就省心了。如果不知道天气会有什么变化，大组收工了，满场基还都是粮食，忽然下起雨来，我们场基上这几个人可就忙不过来了。
我把自己的收音机送到队长那儿，自己也就无所事事了。手里没有了收音机，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就一下子全空了，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拿起那支笔，瞅着眼前桌子上的《三十而立》，却不知道自己的思绪飞到哪儿去了。
《三十而立》的创作已经接近了尾声，但对于主人公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把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句号，这几天来我一直琢磨不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安排。此时手里拿起这支笔，眼瞅着翻开着的《三十而立》，茫然的心情无着无落地不知飘到在什么地方。《三十而立》，其实就是写我自己在出狱后的经历，尽管这些经历都是我的想象，但我知道，我在走出监狱之后就要经历这些我设想中的一切，将来在面对设想中的那一切时我一定会无所适从。我也很清楚，在我重新走入社会之后一定会经历这些，我无法给这个故事安排一个结局，是因为我想象不出自己将来会走到哪个地步。在我的感觉中，我的未来不会一帆风顺，还会有很多的波折在等着我。
我燃上一支烟，从窗子里看着场基上忙碌的大组犯人。这些人在刑满走向社会之后，很多人都会像我对自己的设想一样，要经历种种的波折。在我们传统的文学故事中，大多故事的结局会以喜剧的形式给读者一个心理上的安慰。其实，在现实当中很多人的故事都是以遗憾而告终，因为在大多数人的面前，很多的事情都无可奈何，因为大多数人太普通，太无助。场基上的这些大组犯人就跟我一样，只是尘世间的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儿，没有谁会去在意，没有谁会去关注，只任自己在时间的轮转中自生自灭。
烟雾在我的面前缭缭绕绕，模糊的视线里我仿佛看见了自己一个人行走在一片苍茫的旷野里，天空是那样的模糊，风沙是那样的猛烈，整个世界都是那样的荒芜。或许，这就是我将来要面临的世界，这就是我将来要亲历的经历。
场基上的犯人开始忙着张罗雨前的准备，大概是天气预报里报出了什么情况。今年的天气也真是怪了，从七月份开始就好像大江两岸给洪水闹得不得安宁了，抗洪抢险的消息持续了近两个月，整个监狱里也在这一两个月里时刻准备着防洪。进入三秋以来，天气虽然有了好转，但不像往年那样平稳，时不时地会落下一阵小雨。下雨，也就下吧，那是上天的事情，没有谁可以控制得了。不管天气会是怎样，似乎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忽然，场基上一阵飞沙走石，很多的稻草被卷到了半空里去了，随着风的方向飘飘落落。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场基上扯着喉咙喊着说是有稻仓顶子给大风揭开了。
听到这样的喊叫，我慌忙走出房间。
大风吹过一阵之后就停了，但是，那两个刚起来的稻仓顶上的盖草已经几乎全部给这阵风全部揭下来了，并且仓顶上的稻子也给这阵风吹下来不少。
干部见仓顶子给揭开了，马上喊着要大组犯人上仓，用大帆布先把两个仓给盖起来。
大组犯人马上就放下场基上的稻子，搬过梯子，扯过大帆布就爬到了仓顶上。
干部见场基上的大组犯人顾仓了，马上就招呼着要大田里的大组犯人到场基上抢场。
尽管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再像去年一样经心场基上会怎么样了，但这样的情况，我也不能熟视无睹袖手旁观。我敷衍着随大组犯人表现自己，在两个给大风揭去顶子的稻仓旁边喊着要大组犯人把盖上去的大帆布压牢靠些。
从大田里奔回到场基的大组犯人紧张着按照干部的吩咐开始抢堆场基上的稻子。新收下来的稻子很潮，打了堆就容易起烧。为了避免如此，干部吩咐只是先把稻子打堆，暂时不要遮盖，这样可以更好地散热，不至于很快稻子堆里的温度就升上来。
两个仓顶子给盖上了，场基上的稻子也给打堆了，但大田里的联合收割机并没有因为那阵大风而停下来，往场基上拉稻子的大拖拉机依旧很紧张地来回奔忙。
干部瞅了瞅场基上给收拾好了的稻仓和稻子，又到纷纷仰头看了看天，相互推测着说看天上的样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天气预报里说局部地区有雨，想必这雨会下到别的地方去，刚才的那阵风不像是有雨的前兆。尽管干部们不约而同地如此推测，但是在队长把收音机交给我的时候，他还是吩咐我要时刻关注天气的变化，一旦有什么迹象，马上组织场基周围的几个犯人把打堆的稻子给盖起来。
我从队长手里接过收音机，向队长点了点头，心里却祷告着千万别有什么雨下。因为一旦下雨，那是怎样的一场紧张怎样的累啊。
大组收拾好场基之后，干部调了犁田组的几个犯人在场基上负责新上场的稻子，其他几个组的犯人就收工回去了。
看着大组犯人远去了，我打开了收音机，刚好有周华健的歌声从收音机里喘了出来——“多少次我顶着风，追逐灿烂的晴空，从来不曾有过改变，从不曾厌倦。我要捕捉我的梦，追逐灿烂的时空。世界纵然不断变化，我不曾疲惫，啊哈……海阔天空，啊哈所有的梦，都不孤独，梦随我飞舞，让太阳升起来，它与我同在，为生命喝彩。让太阳澎湃起来，它与我同在，为梦想开怀，啊哈……我不怕阻碍，只要我做到自己骄傲……我要让风飘起来，我要让梦飞起来，我和我的勇气赛跑，从不怕失败……”
不由得我随着周华健的声音吟唱起来，在我的生命里，我顶过多少次的风雨，去为自己寻找一片灿烂的天空？尽管自己也有过不少次的跌跤，尽管自己也觉得心力憔悴，在我的心灵深处，在我的生命深处，我还是在紧紧地追逐着自己的梦想，追逐着自己的信念。人倦了，心倦了，梦想搁浅了，信念也搁浅了，仅仅只有一份还没有泯灭的幻想在诱 惑着自己。
临近天黑，忽然值班犯人过来通知我，说队长要我一定注意堆起来的稻子多检查着，千万不能让它起烧了。搁在去年，队长不会这样还让值班犯人再跑来通知我，整个场基上几乎不用他操太多的心，什么事情我会考虑到他的前面，提前汇报给他，让他提前安排人力去处理。今年，想必他也看得出来我的态度了，才这样让值班犯人再次过来通知我。
值班犯人刚走，宁国两手空空地从工棚回来了。看到宁国这样，我就知道是大伙房不给打饭，原因就是没有带柴过去。大伙房总管这小子，也太张狂了，一个新劳 改蛋子跟疯狗似的，一阵儿正常一阵儿发疯的。也成，只要我在场基上，以后他到大队拉米需要蛇皮袋子，就甭想再从场基上要走半条！守着场基，没有大伙房里的饭，照样可以有吃的，他离开场基的帮助，拉米就去大队用手捧吧。
“小单位的犯人联合起来折腾他几次吧。”宁国为没有打回来饭而气恼，这样看着我说。
我一笑说：“别看外宿的小单位就这么几个人，联合不起来。离开他大伙房，咱们照样有吃的，大伙房离开了场基，有作难的时候。这些日子咱们不理他，催芽房里还有几包糯稻，还够我们吃些日子。”
“是啊，不就是三秋忙了，没时间再砸米了才去大伙房打饭。明天要不这样，我鼓捣几个小单位的犯人到队长跟前告状去，三秋哪有时间给他大伙房打柴。”宁国见我说小单位的犯人不好联合，琢磨了一下说，“队长也知道，三秋忙了，小单位犯人也跟着忙了，哪有时间给他大伙房打柴。”
我摇了摇头，队长能会操心这事儿？
“反正明天我会跟队长反应这事儿。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队长分管的犯人，大伙房这样拿咱们小单位的犯人不搁劲儿，也就是拿队长不搁劲儿。”宁国也摇了摇头，但还是这样说了一句。
“今晚咱们多再砸些糯米出来，这几天咱们也不去大伙房打饭了，省得跟大伙房里的那小子怄气。”我向宁国笑了笑说。
宁国点了点头，心里还是很不顺气儿地说：“反正明天我会向队长抱怨这份憋屈。”说完，他找出一个蛇皮袋子，装了小半袋子的糯稻，找出我们专门用来砸米的长柄木榔头，开始在水泥场基上砸米。
砸米，是我们几个应付大伙房难为我们几个想出来的办法，蛇皮袋子里装上小半袋子的糯稻，木榔头来回地砸，要不了多久，稻壳儿就被砸了下来，除去稻壳儿就是稻米。也就是砸米，让我们觉出了糯米煮出来的饭要比大伙房的米饭好吃不知多少倍。糯米煮出来的饭，一种特殊的香味儿可以代替下饭的炒菜，换句话说，糯米煮出来的饭不需要下饭的炒菜，也可以吃出只有糯米才有的独特的醇香。
扑扑腾腾砸米的声音很快就招来了霍邱，霍邱听说大伙房又不给打饭，马上骂了一句“奶奶的”，就从宁国手里接过木榔头，卖力地砸起米来。
“晚上咱们炒什么菜？”宁国见霍邱接过他手中的木榔头，马上回过头来问我。
“有鱼，有肉，两个菜就可以了。”我琢磨了一下说，“这两天大伙房里的那两个伙计恐怕烟也快抽完了，咱们这儿的肉也不多了。”
“昨天他们还跟我说了这事儿，说是这几天大伙房又该去大队部拉米领油了。”宁国看着我说，“倒是他们没有说这次领不领猪肉，他们两个的意思这次打算多与咱们弄些油出来。”
“那也成。”我点了点头说，“只是咱们上次炼出来的猪油还有半水桶，还够我们吃上一阵子的。那就看他们两个能倒腾出来什么吧，倒腾出来什么都成。”
“霍邱，你就负责砸米了，我负责烧菜。”宁国听了我的意思，马上向砸米的霍邱说，“去年的糯稻，干，要不了多大会儿估计就砸好了。”
“行！”霍邱回头向宁国应了一声，继续翻动着蛇皮袋子砸米。
“炒菜时油要多放，别舍不得放油。”我回头交代了一声宁国。
“好的。”宁国点头回了一句，然后就开始张罗着炒菜去了。
看着满场基的稻子，我又抬头看了看天，但愿今晚天气不要有什么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