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姗,你说皇上怎么还不回来就寝啊?”连翘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皇上不回来就寝,咱们就得一直守在这里待命。”
“我又不是皇上肚里的蛔虫,我怎么清楚皇上为什么还不回来就寝?”迟姗姗敲了敲连翘的脑袋,“你赶紧清醒清醒,别在值差的时候睡着了——职责所在,待命就待命呗!”
“放心吧,我不会睡着的。”连翘慵懒地依靠在迟姗姗的肩膀,“是你提拔我跟你一起来皇上身边伺候的,我若不好好表现,岂不是对不起你吗?”
“我是见你人品勉强及格,所以才举荐你的,并未出于任何私心私情——既然你已经来到皇上的身边伺候了,对不对得起我都没关系,只要对得起皇上就行。”迟姗姗的回答令连翘哈哈大笑:“事事都以皇上为重,当真不是皇上肚里的蛔虫?对了,姗姗,皇上不回来睡觉会不会与魏恭贤有关?先前我和你一起泡茶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了。”
“你的感觉是正确的。”迟姗姗幽幽地叹了口气。
“刚才还自称不清楚,现在又这么笃定——姗姗,我们好姐妹之间不该有秘密!”连翘皱着眉头离开了迟姗姗的肩膀。
“我不是刻意隐瞒你,只是不忍让你这样心思单纯的人卷入其中,更何况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咱们这些奴婢还是尽量缄默吧。”迟姗姗语重心长地告诉连翘。
更鼓一漏,文渊阁里,舒遒愐犹未有睡意。
“封章必先关白,歌功颂德以配先帝。及奉谕旨,必云‘朕与厂臣’,从来有此奏体乎?国丈未罹不赦之条,先帝令恭贤宣皇后,灭旨不传,致皇后于御前面折逆奸,遂罗织国丈,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赖先帝神明,祇膺薄愆,不然,中宫几危。太祖高皇帝垂训,宦官中涓不许干预朝政。乃恭贤一叶障目、一手遮天,杖马辄斥,蠆毒缙绅,蔓延士类,凡钱谷衙门、边腹重地、漕运咽喉多安插心腹,图谋不轨……”舒遒愐越看越生气,义愤填膺地将这些揭露魏恭贤罪恶行径的折子狠狠摔在御案上,门边鹄立的棠传芳吓得张望,见他满脸怒容,忙转过脸去,不敢多看。
“棠公公,万岁爷还在批阅奏章?”略觉尖细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等回应,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飘然而至,来人正是新近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许应援。
“嘘,许公公,万岁爷正在里面窝火呢!”棠传芳压低了声音。
“莫非有什么烦心事?咱到里面替你劝慰万岁爷几句,只是不能徒费了口舌、白帮了忙。”许应援暗示,棠传芳会意:“瞧这话说的,许公公若能令万岁爷开心,咱自会想法子孝敬您老人家——明个儿教御膳坊备下几道精细的菜肴,找上几个美貌的小宫女服侍您吃喝怎样?”
许应援眉开眼笑:“待在万岁爷身边可真长了见识,心瓣也通灵了不少,竟知道咱的心思。”
“可是许应援么,不过来见朕,却只顾在那里调笑?”舒遒愐不知何时踱步到了近前,许应援慌忙拜见:“万岁爷,奴才哪敢忘了礼数?只是多日不见万岁爷了,一时欢喜,情不自禁,声音高了,真是该死!”
“你夜里来文渊阁只是为了看朕?”舒遒愐边往御案后走边含笑问。
许应援看看棠传芳,从怀里摸出一个纸片,毕恭毕敬地呈上:“奴才替万岁爷敛了军饷,可是大把的金银呢!”
“竟有如此之多!该不是又有什么人求你办事,作局输与你的吧?”舒遒愐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白银五十万两、黄金一万两,非常讶异。
许应援上前道:“这不是奴才赢的,也没有什么人贿赂奴婢,是魏恭贤拿出来奉献给万岁爷的。”
舒遒愐不悦道:“你便替朕做主了?你可曾见过听过历朝历代有拿钱收买天下之主的么?”
“奴才不敢,奴才也曾如此说他,他道要教万岁爷明白他的心,也好求个善终。”许应援回答,“魏恭贤是先朝顾命元臣,若是弃之不用,似有违先帝遗意,也冷了他一片为国的心肠。奴才以为,不如将他乏俸赎过,仍留在宫里驱使,以示万岁爷恩深似海,也好顾全他的脸面。”
舒遒愐沉脸肃声:“你拿了多少银子,连夜来替他说话讲情?”
“奴才不曾拿他什么银子,只是一心替万岁爷着想——奴才读书不多,但知道穷寇莫追,万岁爷博闻多识,想必领会得更为透彻。”徐曼春眼珠不住滚动,在舒遒愐身上扫来扫去。
“你是说朕不可逼他作困售之斗,以免狗急跳墙——朕岂会不明白其中道理,还需你这奴才提醒?”舒遒愐蔑视地瞥了一眼许应援:“中秋节前夕,你们几个不是秘密参加了魏恭贤举办的宴饮吗?还想一直欺瞒着朕吗?”
“万岁爷是如何知晓的?奴才该死,只道是多年故交,不好驳了面子,所以就去会见了,然后吃了一场花酒而已。”许应援惊恐万状,脸色煞白,双膝瘫软,跪倒在舒遒愐脚下。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这见利忘义的奴才早就将朕抛诸脑后了吧?”舒遒愐一脚将许应援踹倒在御案下厉声叱骂,“你还问朕是如何知晓的?哼,朕若是没有耳目,哪里会想到随朕出生入死的奴才早就已经变心了呢?朕升你的官、准你收些银子发财,你竟贪心不足,想着里外通吃的美事!实话告诉你吧,魏恭贤的轿夫之中,朕早已安插了眼线,他的行踪朕随时可知。”
许应援见事情败露,慌忙磕头:“奴才一时糊涂、利欲熏心,不慎着了魏恭贤的道儿,求万岁爷看奴才往日的苦劳,饶恕奴才这回。”
“往日的苦劳?你可还记得当初随朕在信王府度过的那些提心吊胆的艰难岁月?如今你好了伤疤忘了疼,为几两银子便失了自家的身份,任其驱遣。朕平生最恨没有气节的贱骨头,你既是忘了魏恭贤的所作所为,舍命不舍财,朕便教你长个记性,令你人财两空——来人,将许应援拖到门外,重打一百大板,明日发配金陵孝陵充任净军。”
许应援闻讯大惊——孝陵位于金陵东面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茅山西侧,乃是大宁开国皇帝舒元璋和皇后马氏的合葬陵墓,地处荒郊野外,哪里比得上皇宫繁华富丽的万一,每日洒扫除秽,自己如何消受?于是痛哭流涕地哀求:“奴才想留在宫里,终生伺候万岁爷,再也不敢怀有二心了。”
舒遒愐语调依然冷峭:“朕曾训诫过你,不可轻视了差事,自跌身份;也不可自恃尊贵,盛气凌人。朕本有心欲将东厂交给你,提拔你提督东厂,不想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朕岂能容你?这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朕心狠手辣。”
“既然万岁爷执意如此,奴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大义了——今日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许应援仗着自己会些拳脚功夫,挥掌向御案后的舒遒愐扑来。
“护驾!”舒遒愐高喊。
“你这逆贼竟敢背主犯上?”棠传芳在门边大喝着将手中的拂尘奋力抛出,朝许应援砸来,许应援狞笑着将拂尘接住,双掌一错,那拂尘顿时断作数节,与白色的马尾一起纷纷散落,但只是这略略一缓,舒遒愐已躲到御案下面,许应援探身出手,五指如钩,向案后抓去,堪堪抓到,书橱后闪出数条人影,一齐挡在御案前面,呼喝道:“许应援,还不罢休?”
许应援抬眼一看,数十条鸟铳齐齐地指着她的眉心,枪口像殿外无边的黑夜看不到尽头,右手不由停在半空,再难落下。
为首一个精瘦的汉子乌纱绯袍,持一尺长短的手铳,上前将舒遒愐扶出:“皇上受惊了,微臣护驾迟缓,死罪!”
舒遒愐铁青着脸心口乱跳,仍旧在御案后坐了,命令那绯袍汉子:“给朕着实打这狗奴才!”
绯袍汉子答应一声,回身一掌拍到许应援的脸上:“你这猪狗不如的贱胚,皇上恩典你,你却不思报效。若不是皇上妙算,密诏神机营守卫左右,岂不遭了你的毒手?你不是自诩掌法精妙、天下独步吗?看是你的武功快,还是咱的枪快,绑了!”
舒遒愐看着许应援被五花大绑了,兀自哀怜怨恨地回眸:“朕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传芳,将朕朱批的钱嘉征疏本明日一早送六科抄录,誊写成邸报,公诸天下。”
“奴才遵旨。”棠传芳义愤填膺,“万岁爷,许应援这贼子罪当凌迟,责去守陵岂不是便宜了他?”
舒遒愐摇头叹息:“虽然朕曾经规劝过他,只是当时魏恭贤权倾朝野,怕打草惊蛇,以致语焉不详,他难以体会朕的本心,朕也有失察之责,还是留他一条活路,改去湖北显陵吧!”
“万岁爷宽大为怀,慈悲上追佛祖。”棠传芳由衷地赞颂,殿外传来棍棒击打皮肉的闷响,受刑人被堵的嘴里依然发出呜哑之声。
更鼓敲了两下,舒遒愐终于回到乾清宫东暖阁就寝,见连翘已困得睁不开眼睛,便打发她先下去安歇,转而望向迟姗姗:“你也可以与她同去,再遇到这种情况不必等朕,朕自行洗漱就是了。”
“不,奴婢要等皇上,皇上不睡,奴婢就不睡!”迟姗姗俯身蹲下,挽起舒遒愐的裤腿,脱去鞋袜,将他的双脚轻轻放入热水之中:“皇上,睡前泡脚能够缓解疲乏。”
“你倒知朕冷暖,这水温刚好合适。”舒遒愐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为自己洗脚的迟姗姗,“主仆一场,朕也不希望发生像今夜这样的情况。”
“皇上放心,像奴婢和棠公公这样的忠仆就永远不会背叛皇上!”迟姗姗宽抚舒遒愐,“棠公公你说是吧?”
“咱对万岁爷自然是忠心耿耿,至于你的话咱就不敢保证了。”棠传芳拆台道。
“哼,讨厌!”迟姗姗不高兴地撅起了自己的樱桃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