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出柜（五）
你端坐在钢琴前，众人聚拢过来，随着键声落下，低沉舒缓的曲调缓缓响起，周遭瞬间安静，你浅蓝的衬衫领口解了两粒纽扣，颈上依稀露出那抹浅淡的爱的印痕。我怕自己的目光泄露了心思，犹疑着退出人群移步到角落的位置，贪恋地看你沉浸在乐海跳动的音符里帅气的侧影，想起前夜海边木屋的动情时刻，心上泛起水波荡漾的涟漪。
口里咀嚼着你做的紫菜饭团，伴着乐声走出房间，惊诧地望向窗口，以为是你播放了某位专业钢琴师演奏的碟片，却原来是你在弹，你一身家常打扮的坐在那里朝我微笑地点头打招呼，我慢慢靠近，你修长而优雅的手指轻快滑过黑白相间的琴键，从低音到高音，从高音徐徐落下犹如散落一地的珍珠，一阵急速的音节滑过，激起我几分惆怅，我的愁绪源于方才的那个梦，梦境中的对白历历在目，好似就发生在眼跟前。
“不好！我腿麻了！”
我扶你起来，看你重重地一下下跺着自己的那双好腿不由发笑。
“你不知道，就像被千百根针刺着。”
“脚底吗？”
我半蹲下替你挠伤脚的足底。
你咯咯笑着踢开我的手让我给你揉捏小腿。
“好多了。”
你坐回琴椅，拉我坐到你身旁。
“当！”
我随意敲击了一格白色的琴键。
记起某段熟悉的旋律，手指却僵在键上不动。
“房子卖了以后我妈把钢琴寄在认识的一位伯伯家里，这次我给搬了回来，房间的隔音效果还好，但为了不影响楼上楼下的邻居，我把窗户加装了双层玻璃。”
“小时候我也学过几年钢琴。”我说。
“嗯，我记得你家有一台老式的。”
“妈妈怕影响学习用布罩了起来。”
“顾老师把那把吉他也处理掉了吗？”你问。
“哪来的吉他？你记差了！当年是你要追求校花，特意学了二个月的吉他。”
你摇头道：
“什么校花？那会儿我的眼里掺了沙子，除了你看不见别人，为了能和你多见面，我插到你学吉他的兴趣班里。”
记得你弹吉他潇洒的样子，却全然忘了和你一同学习的过程，现在想来我那时好像认定你是为了班花才加入的吉他组，只因你和我说喜欢年级里的某位女孩。
“是有这么回事，我上了半个学期，吉他是妈妈买的，她想让我缓解一下学业压力，后来担心影响学习就给停了，吉他的去向我没留意，可能是她送人了。”
“不要老妈妈长妈妈短的，你自己事情自己拿决定啊！”
“习惯了，妈妈也不会害我。”
“我们的事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顾老师？”
我不说话。
“她接受也需要个过程。”
我点点头。
“她晓得你健忘症吗？”
我摇摇头。
“聪明药的后遗症我算是领教了，以前听你说还不以为然，不就是把同学张冠李戴嘛！没想把我也编排上了，你不会是把自己想象出来的事当成真实发生的吧？”
“没这么离谱，我只是忘了。”
我淡淡一笑。
“真怕有一天你把我也给忘了！”
你毫无芥蒂地朗朗笑道。
骏，我知道有时会前言不搭后语，记忆出现偏差，但我忘了自己也不可能忘了你！
“你记忆力这么差，学医要背那么多，你啃得下来吗？”
“死记硬背的可以，不然你想我是怎么把高中读下来的？”
“其实，我是想劝你来我这里，就近上个社区大学。”
“国内985不念，去国外混个社区大学？妈妈非气死不行！”
我皱了皱眉直言不讳地说。
“我们可以住在一起！就算平时不方便，至少周末可以一聚。”
“别引诱我。”
“Sun，我怕你抵不住周边诱惑。”
“说的是你自己吧！”
“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出口成章呀！”
“怕落在你后面，我看了好些书。”
“嗯。”
我应着点点头。
拉开你床旁矮桌的抽屉，以为里面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颜色杂志，却没想是一本被注音满满的中文小说，当时胸膛涌上的暖意现在还在。
“对不起，我没站在你的角度想，是我私心了，就当我没说！”
“容……”
我想说容我考虑考虑。但开不了口，因为我很清楚这不现实。
“同我合奏一曲吧！”
“会的都忘光了！”
我将双手塞进裤子口袋。
“你有基础，重拾起来也快。”
你翻开琴谱找到一则相较容易的习奏曲。
起奏舒缓，你深邃的眼眸温柔地凝望着我。曲调转而抑扬顿挫，看着你修长的手指来回滑动，跳跃的音符声声颤动我心房，禁不住从裤袋掏出手按在右侧的琴键上，你脸上的笑意绽放着化开。
振动耳膜的鼓掌声拉我回来。
你气定神闲颔首向我投来亲切的目光。你似众星捧月的存在，我则隐没与来往穿梭的人群。不论当地华人还是留学生相互用流利的英语交流，在我看来白人都一个样，分辨不出是美国人还是欧洲人，大家侃侃而谈，我似一个外来的异类一口蹩脚的中式发音令旁人含笑着侧目，你来人便介绍我就读国内知名的医科大学，他们朝我频频点头，我并没觉得有多自豪，我知道对方是出于礼节，国内如雷贯耳的学府外国人只认清北复交。
我别过脸走出大厅，一个措手不及与来人撞个满怀，对方手里端着的红酒撒在我的西裤上，我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你匆匆跨过人群递给我纸巾……
“校内八月有个为期二周的科研交流会，对象主要是针对大三和大四的学生，我给Lucas争取到一个名额，资料我都帮他整理好了，没想到他说放弃就放弃。”
一个混血儿能把中文说的像母语已经够令人刮目相看了，更何况他的外表就像你和我表述的那样完美，异国他乡能听到熟悉的乡音本应高兴，我却愁上了眉梢。
“如果Lucas告诉我，我一定会劝他的。”
我坦诚地说。
Nick从上到下扫了我一眼。
我不自在地双手交叉着摆在身后局促地握住拳。
不服帖的裤角边，稍显宽肩的衬衣和西服外套，大一码的皮鞋。
“实诚孩子，科研交流会年年都有，难怪Lucas说你……”
Nick含笑着说，讲到句末他有意拖长了尾音。
“他说我什么？”
我迟疑着抬头看向对方。
Nick耸了耸肩轻朗地笑道：
“我知道Lucas为什么选你而不选我了！”
“不是，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和Lucas只是朋友，我来度个假而已。”
自己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要申辩？
明知对方是潜在情敌，却和他否认与你的关系。
跟你来参加朋友的周末派对不就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和身份吗？
“湿的穿着不舒服吧！”
你不知何时走到了我们身后。
“你有替他带备用的吗？”
Nick瞟了我一眼笑着回头道：
“你Partner没你想的这样娇气，游泳池边溜几圈就干了。”
“Lucas，红酒冲不掉。”
我低头看着自己深蓝色的西裤大腿上那块水渍歉意地说。
“送去干洗的时候店里会处理的。”
你平淡地回道，你走到Nick面前自嘲着说：
“还好有你在，这里的房间太多，要是我带他去卫生间，进去就兜不出来了。”
我向对方表示感谢。
“举手之劳。”
Nick笑着侃侃道：
“我和Lin是堂兄弟，我上这儿就像来自己家一样。我时常带朋友来玩的。”
他可真不见外，是Lin家里有钱又不是他，人家是对他客气，他却当成了理所当然。
你说我是嫉妒，我不承认。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定位不是吗？
“Lucas，Sun说你们只是朋友关系？”
“哈哈！”
你笑着把住我的侧肩说：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我拉掉你的手走到前面。
你和Nick很自然地用英语交流。我没有留意你们的说话内容。听着身后不时发出一两声爽朗的笑声，我的心口堵得发慌，感觉你们更像是一对couple。
“住一晚走的话你们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日出。”
Nick带着炫耀的口吻说。
“我们来的路上已经看过落霞了。”你说。
“夕阳和朝霞能一样吗？”Nick说。
我很好奇你们两是因为我在才用中文沟通还是往常就这样。
插不上嘴，我双手插兜跟在你们身侧。
“你在Nick面前显得太拘谨了。”
开车回去的路上你说。
“还不是你说漏了嘴！”
我不禁责备道。
你答应在我未做好心理建设前不曝光我们的关系。
“我是故意说的！不然呢？放任他继续殷勤地向我示爱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和他说我对象来了，他让我带过去给他瞧瞧。”
“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我问。
“我没说吗？”
Nick调了两格琴键，你诙谐地说他是你请来的调音师。
我拿着洗好的满桶衣服走出电梯与站在电梯口的Nick一个进一个出擦身而过。你说他高你一届，此人有着较高的音感，高中凭兴趣学了调音的技能。上次搬家的时候他无意发现钢琴有几个音节不准，今天特意带了工具过来，还顺道给你带了一把便携式轮椅，他担心你一个人在家闷坏了，想推你出门走走。
我人一走他就来，我一回他就走？这么巧？
偏偏挑在我和Ellin去楼下洗衣服的时候？
在出门不到一个小时的这段时间你们两个在房里干嘛？
他究竟是调音还是调情？
我禁不住升起几分妒意和猜忌。
“乔迁之喜我邀了几个朋友和同学来新家，大家基本都认识，说说笑笑我们开了一大瓶香槟，那天Nick最后一个走，我有点喝醉了，他把我扶到床上。”
你话音中断，一口冷气直冲我胸腔。
联想到你床旁第二格抽屉——全套爱爱的工具和情趣用品。
难道你和Nick滚床单了？
我不敢抬头看你，更没有勇气问出这句话。
“没你想的那种事。”
你淡淡地说，顿了顿你继续：
“Nick曾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标榜他的爱人很优秀，可惜他从未带出来过，所以虽然知道他是同志但我对他并不避讳，没想到他会在那天晚上向我告白。他的对象是他在高中认识的，他被对方的学识和高级品味深深折服，对方大他十多岁，两人一起后Nick才知道对方是有家庭的，那段时间他很痛苦，他想过退出，但抵不过对方对他死缠烂打的情感裹挟，与那人始终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直到前不久他们又一次偷偷私会在他的那套公寓，对方妻子大着肚子敲门进来，女人大骂他不要脸，被她丈夫包养了一年多，吃穿用度和学费都是花她丈夫的钱。Nick说那是对方心甘情愿的，他从未要求过，Nick是真心付出，为了和那人在一起，他放弃了很多，甚至是放低了他的自尊心。”
“三个月前他和那人摊牌搬去了学校宿舍。他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产生了如同初恋般的心动感觉。我说对他除了朋友别无其他，我已经有了爱人。他问我是男是女，我直截了当地跟他说我不是同性恋，但我喜欢的对象是man。”
“骏，你的饭团里的米有点夹生。”
我舔着咸咸的嘴唇说。
“是吗？我头一回做，下次弄好一点。”
梦醒饥肠辘辘，床头柜上放着一盘紫菜包饭，一口气吃下四五个，口味较淡，米没有煮熟煮烂，知道是你用心做的，被梦境困扰的不悦感舒缓了几分。
“朋友的派对开在郊区，知道我今天拆石膏，约我下午过去。”
“哦。”
来不及转换心情，心底莫名升起一阵失落。
“我让他不用派司机来接，我自己开车去。”
“你的腿行吗？”
“可以的，有一只脚踩刹车和油门就够了。”
“你开车的话就不要喝酒了。”
“知道。”
按照预约的时间和你去到医院，剪石膏前拍了一个片，大夫说你骨头复原的不错，你问大夫可以自由行动了吗？得到肯定答复后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大夫提醒说不能操之过急，两个月内不能做剧烈运动。不管怎样一朝得解放了！
出医院你没和我打车，我们走了一小段，你坚持脱拐，我扶着你缓步一点点走，你回家练了一上午，步子迈的虽不大但已经能走的很稳了，看你一瘸一拐别扭的样子，我站一旁忍俊不禁，心下却佩服你的意志力和坚忍度。
“生气了？逗你玩呢？我一个人过去有什么意思，自然要带上你的。”
当下我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熨好了，好在我们身高差不多，你穿我的也合适。”
柜门挂着两个衣架，一个是白色的衬衫和深灰西服加同色系的西裤，另一个是浅蓝的衬衣搭配深蓝的休闲西服套装。
“我还是不去了吧！你那些朋友我一个不认识。”我说。
“多去几回不就认识了吗？”
“我不太想去。”
我犹豫地说。
“如果Nick去呢？”
我看不见你说话的表情，你转过脸的时候，我晃见你的眸子跳了一下。
零星的几个画面匆匆闪回。
你搂着我站在自家阳台上仰头看着满天的星空。
“骏，以后少喝点酒。”
“怕我酒后乱性吗？”你调侃道。
“你会吗？”
“看对象是谁。”你说。
“你今天喝了吗？”
“听你的话，滴酒未沾，怕回去的时候把你带沟里去。”
“骏，你和Nick说我什么？”
“说你傻，说你呆，说你小心眼。”
“我在你眼里就这样？”我问。
“不然呢？”
“我就没有好的吗？”我问。
“我为你戒了女人，戒了烟，你还要我今后戒酒，你说你贪得无厌不？”
“谁叫你戒女人了？你现在随时随地可以出去找。”
我口是心非地说。
“今晚上我看你吃的不太多，吃饱了吗？”你问。
“还好。”
“加点宵夜如何？”
“不怕吃撑了吗？”
我笑着说。
“开点荤怎样？”
你凑到我耳旁亲昵地说：
“今晚上我们可以放开手脚了，不期待吗？”
我心口的小鹿乱撞。
你没有选择同我共浴，我以为你开车累了。
“我去……准备一下。”
我舌头打结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