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9月20日
中秋节过去半个月了，再有几天我的余刑七个月就破头了。
吃过午饭大组出工之后，王队副要我在门前用塑料纸遮个凉棚，我就依着王队副的意思做了，然后又在凉棚下面放了几把椅子。于是，两个大队干部和几个中队干部就到了凉棚下面纳凉了。我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这些干部扯些什么。他们先是扯到了今年三秋有望是什么样的收成，又扯了些他们到社会上的见闻，不知咋的，一个大队干部就扯到了我。
听到大队干部扯到了我，不由得我心里有些狐疑，他们怎么能扯到我呢？我屏着呼吸，想听出他们怎么会就扯到了我。
“你们中队的尧克还真是块料儿。以前我只是听大队的一些干部议论到他，今天上午我到他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读了他写的几首诗，就在心里对他画了一个像。他的诗歌那个境界跟他现在的人联系不到一块儿去。读他写的那几首诗，感觉到他这个人有些霸气，不是眼前的这个形象。”大队下到我们中队蹲点儿的王科长这么评论着我的诗歌和我现在这个人，“他这个人心里很大，不像他现在的这个形象这样猥琐。读他写的诗，马上你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就在你的掌控之中，你就感觉到这个世界在你的主宰之下。这样的人才栽倒这里面来，一栽就是好几年，真的很可惜了。”
“他原来在社会上是已经发表不少的诗歌和散文了，还在全国性的诗歌大赛上拿过几次大奖。如果不是来了这个地方，很有可能他现在已经小有名气了。调走了的那个黄教导员对他的印象特别好，有时候没事儿的时候还会跟他坐到一起跟他聊上一阵子。”我们中队干部接过王科长的话说，“以前我也看过他写的几首诗，跟现在的风格不大一样。”
……
听到干部们对我这样的议论，我的心里想一想在扎进了无数把尖刀一样。是啊，如果不是栽倒了这个地方，可能我的人生会是另一个景象。走进这个地方，我的志向，我的梦想，我的一切，给搁浅了。很多的时候我不敢去想曾经的这一切，因为总是感觉的这一切都像梦境一样。多少次我想唤醒自己的这一切，可是，即使把它们唤醒了，那也只是片刻的庆幸，很快就浑噩于现实之间。今天听到干部这样的议论，我很心痛，但在恍惚间，似乎我又看见了自己站起来的模样，一种近于要怒吼的情绪一下子就涨满了我的胸膛。
生命的怒吼
A
终于不愿守着平庸的日子
终于不愿守着平庸的生长
终于——
终于不愿守着平庸的梦想
终于不愿守着平庸的思想
一张美丽的脸孔
花儿一样的绽放
掩饰着青春的空虚和迷茫
一双无力的手掌
撑着一张虚妄的船帆
经不起风浪
总以为——
自己的青春已经起航
殊不知 只是在原地旋转飘荡
总是畏缩于真实的挑战
总是放弃于真正的灾难
躲避着——
让思想去没有目标地漂荡
张扬的声音
还在嚎喊着豪迈的气概——
横刀立马
我自为王
然而 懦弱的灵魂
承受不起细微的风浪
B
终于还是展开了生命的翅膀
终于还是展开了飞跃的联想
终于——
终于还是要从容面对过去的日子
终于还是镇静地面对现在的时光
贫血的青春
憔悴成惨白的记忆
折翅的理想
早已无力飞翔
在奢望和现实之间
我只是在自欺地歌唱
不是季节开始衰老
不是生命停止了生长
对自己恣意地放纵
慢慢消弱了成长的力量
我走过了什么
轻飘飘足印
将虚伪的光荣
随风撒扬
飘成无迹的虚荣
飘成深深的伤
C
终于还是为自己找到了新的高度
终于还是为自己卸去了虚荣的伪装
终于——
终于还是看清了自己的去路
终于还是看清了自己未能燃烧的青春光芒
生命的瘠瘦开始盈血
枯萎的信念开始再度发芽生长
不再张扬地嚎喊着雄壮的口号
不再远遁于命运的挑战
不再逃避生命中的劫难
用坚实的脚步——
踩着自己的节拍
哪怕只踩出细微的声响
哪怕只踩出轻薄的痕迹
自己的感受也会悠然绵长
自己的人生也一定会是另一副景象
干部对我的肯定让我一下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又是一片阳光灿烂，不管我的努力会不会迎来这样的阳光，但我庆幸自己这几年没有放弃过，尽管是在最残酷的大组，我也没有放弃过。虽然我感到了希望在渐渐变得很渺茫，我的韧性和锐气也在悄然消失，可我一样在用自己变得微弱的信念支撑着自己，不甘寂寞不甘沉沦地挣扎着。我不再像原来那样轻狂地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家，我只想用手里的笔去记录人世间生活在最底层的平民百姓的悲欢离合，让自己与他们一起同喜同悲。然而我也很清楚，在自由向我逼近的时候，生活的严峻也在向我靠近。走进严峻的社会现实，我现在的这种心情，我现在的这种态度，我现在的这种认知，都无法让我施展开自己的手脚。在余刑的这段时间里，我必须重新历练出自己的韧性，必须锤炼出自己的张力，必须磨砺出自己的锐气。只有如此，在自己重新踏上社会之后，才可以在自己的生活中重新塑造自己的形象，才可以用一种新的姿态站在通向前方的路上。
我的形象
我站立在清晨
站在清欣的清晨
用自己开始直起腰来的身躯
支撑起自己的天空
于是——
我又看见了太阳的光辉
看见了太阳的光辉便倾泄而出
将我的身躯
——慢慢照亮
于是 一切关于我的的传说
开始了重新投入的上演
风吹
日晒
雨打
霜浸
我仍坚守在自己的天空之下
把自己的影子塑造成——
一个新的形象
我不需要自己的形象多么巍峨
只想让它站得坚强
坚强到可以擎柱自己的天空——
不再左右摇晃
不再尘土飞扬
我知道自己还会疲惫
我知道自己还会觉得委屈
但我会一直这样站着
站成了一座自己的丰碑
我知道——
我的形象有朝一日会被风化
被风化成纤细的微尘
——弥散在茫茫宇宙之间
但 我知道——
我的纤细撑起过自己的清晨
撑起过自己的太阳
撑起过一个自己新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