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公毫无拘束地半仰在席上,闭着眼睛沉静,他二分心神留在隔壁的房间,八分心神在苦思对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有力屈灵尊之事发生,这是御兽宗上下一致的意思。旱龙是灵尊,不是妖兽!他和池修明一路东游,无夜不思,无夜不想,今夜却是第一次不得清净,唉,还是在野外安生,愁人啊!
袖里乾坤捏下一大块黄金,信手唰的一声破阁掷出,然后对着阁门上的破洞沉声说道:“再来可就没有赏赐了”
阁门外的女子闻言当即一变颜色,拾了地上的黄金欢喜地走了,同来的女子眼睛里闪过羡慕,接着被清脆的声音请了进去。池修明站在凳子上远眺,在相同的江上看不同的风景,女子来时正巧江上也有轻舟驰来。
“奴家拾翠,见过公子”女子莲步走近朝背对着自己的池修明轻轻一福,她来时已经知道房间里的是一位小公子,因此心情颇不平静。妈妈刚才说了,这两位客人看着不一般,兴许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来之前嘱咐一定要听吩咐,好生照顾,切莫惹客人生气。
池修明转过身来看到一个薄罗衫子正宜春的女子,他不为女子的美艳所动,却愣是朝女子看了好一会儿才放目离开,他瞧不出另外一个水仙。拾翠见人繁多,深谙揣测之道,池修明又心思纯净,一切想法都直勾勾挂在脸上,客人这是不欢喜我了。她心中失了色彩,脸上笑容如旧。
“公子为何这般看奴家,莫非是奴家脸上有花吗?”
“抱歉,我在想事情”
“公子在想什么,奴家可能为公子分担一些?”
“不能”
拾翠话到唇边明显一顿,不过她心思飞快,转瞬改口说:“公子面生,可是第一次来?”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在江上遇到了画舫,想来撞撞天意。”
来画舫撞撞天意?这是什么意思?
“瞧我笨的,今夜初开,昨夜的瓜果放了一晚上都不新鲜了,奴家这就去替公子换新鲜的上来。”
拾翠正拿着一盆瓜果准备出阁问问妈妈,池修明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他问道:“你们这还有新鲜的梨吗?”
“有的有的,画舫上最多的就是梨,没想到公子也喜欢吃梨,这真是极好的缘分。”
“那就取些新鲜的梨过来吧,对了”
池修明将手伸入怀中摸索,边摸索边说:“你们俗世喜欢讲买卖,我有银子,我问你们买梨,给你们银子,这样我们就两清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鼓鼓的福袋,将福袋打开,往外倒出两块银子抓满手上问:“够买梨了吗?”
“够了够了”拾翠疾步过来引袖抓住银子,小公子虽然看上去不一般,倒是个好人叻。
谁望欢欢喜喜,背影;谁见甘甘怡怡,俏容。
拾翠将满盆的梨子一放,挑出一颗最大最水润的梨子就要削给池修明吃,不想正欲说话讨好时池修明已随便拿了一颗梨子放入嘴里吃了。
“公子也忒心急了,慢些吃”
池修明只往一面吃梨,一直吃到冻雪消去,露出心黑,他用手指戳了戳棕黑色的果核,暗叹绘画的奇妙。
“公子这是做什么?莫非公子吃梨只是为了把玩梨的果核?”
“我随便吃吃,随便看看,刚刚你说画舫上最多的就是梨,你们喜欢吃梨?为什么?”
妈妈始终教导我们要以笑面示人,可面对眼前这个无所诉求的稚童,拾翠一番思量竟将妈妈的教导抛之脑后,她叹息着说:“梨之为味也,外甜而心酸”
池修明空吧了一下嘴回味梨的味道,最后一口见果核,好像是有些微微的酸意。
他点头肯定:“酸的”
“不说这些了,公子来画舫是来取兴的”
“你说对了,我来画舫就是来取兴的,现在正是最有兴致的时候。”
“公子何意?恕奴家浅薄,未能领会公子的意思。”
“你的心为什么是酸的?我想听听故事可以吗?我不白白听你的故事,我付给你银子。”池修明说着又从福袋里抖落出好几锭银子,金华楼的银子向来质地都是极好的,拾翠这回却没有急着去取的意思,她甚至没有去看银子。
“怎么?银子不够吗?”池修明疑道,他就要再取,拾翠看着池修明转身走向闲置的琴台。
“我为公子弹唱一曲可好?”
“啊!弹琴啊?我可不大听得懂!”拾翠眼中流出失落,池修明一见忙道:“听听也行,听听也行,我反正听不懂,你就弹你最想弹的。”
“多谢公子”
灯辉辉,月微微,风吹合欢帐,直动相思琴,拾翠一拨琴弦唱道:
几时飞上瑶京,月中环佩珊珊静。
朦胧似醉,悠扬似梦,迷离似影。
真个曾销,黯然欲别,凄凉谁省。
寄相思只在,黄泉碧落,听一片,啼鹃冷。
楚些歌残漏永,翠帘空,篆香温鼎。
梨云罩夜,絮烟笼晓,梧阴弄暝。
来不分明,去无凭据,旧情难证。
待亭亭倩女,前村缓步,唤春风醒。
一曲能教肠寸结,琴弦刚动时池修明以为种桃道士会是知音,待一曲奏终,他恍然大悟,种桃道士不是知音,也许文斌才是!
“失路人多悲音,搅扰公子耳朵了”
池修明摇摇头说:“姑娘曲中滋味,我不能尽尝。只可惜我那师弟不在,如果他在这里的话,应该能解你的音律,成为你的知音。又幸好师弟不在,免得再起情绪,梦见更相思,不如无梦时。 ”
“公子师弟?”拾翠疑道,画舫不是没有接待过高不可攀的贵人,今夜这两位客人难道也是吗?
“嗯,三十年前师弟遭逢家变,竟发有亏落,悲痛之苦,以至于此。”
“三十年前!公子你”拾翠惊呼惊魂未定,身发轻颤摇不可止,她此刻看着池修明宛如看着一头怪物。
“你怎么?”池修明想要去够拾翠,想要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拾翠见状先缩后直,身如束绳一般,然后任由自己手腕被池修明攥住。
“你在害怕?你在害怕——我?”池修明一抓之下发现拾翠身体并无病症,那么拾翠刚刚的身体情绪表达,池修明直觉到是因为自己,我吓到她了吗?
“没有!没有!奴家不敢!”拾翠哭腔连发,眼含薄雾,惊慌之态丝毫未减。
池修明双目紧紧盯着拾翠,松开握脉的小手,骤感肌骨清凉,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他喃喃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横公目光看穿门隔,轻忽忽落在池修明身上,今夜这趟画舫没有白来,池小子这是有所顿悟。蜀山人杰地灵,门下弟子个个英萃翘楚,这一辈还有池小子这朵仙葩未开,一念想及御兽宗门下却是螳肚蜂腰,俊才寥寥,心下灰暗,深感愧负师兄寄望。
我超出了拾翠的认知,她的心中又无依仗,害怕本是常人不可杜绝的一种情绪,她不清楚我,又觉得我具有摧毁的力量,所以当她面对我时,她害怕了,害怕我的这股超出她认知的力量会摧毁她。水仙也是同样的道理,当她以常人的身份出现时,她借美貌而不同寻常,这一种不同寻常被人们很轻易的接纳了。可当水仙本身就象征着不同寻常时,那不同寻常而又没有在人们潜移默化中已经认可的具备摧毁性的力量,人们更多的只会感觉到害怕。不只是水仙,恐怕连摩诃禅寺的禅师们也是,摩诃佛法不显于世,如今摩诃禅寺的高僧纵然抱慈心出世,亦需积累善业方能获得世人信奉。佛和妖在世人的眼中又是不一样的,佛济世和妖济世,佛又更容易被世人接纳,毕竟佛业广播不是一朝一夕。
想到这里,池修明觉得安抚眼前之人最为紧要,他可不想被人目为鬼怪,认作邪流。童身不旧之法正道修士往往不屑为之,反而邪道修士多操此术,画舫风月之所,九教汇流之地,如拾翠姑娘她们虽无明视之能,但在闲言碎语,话本弹唱间想来也有所听闻,我这番模样此刻落在她的眼中恐怕已经是个老怪物了。
“我是个修士”
“啊!”
池修明拦住了卑身欲跪的拾翠说:“你不要害怕,我是修行出了岔子,我不是邪修,你尽量以平常待我。”
“是,仙人”
看着恭敬又害怕的拾翠,池修明心下无奈,取信于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一个正道稚童尚且如此,何况水仙乃是妖物幻化。她获一二人亲爱不难,可她面对的又岂只是一二人,妙谛和尚说光明使会为水仙辩说道门除妖之人,然而世俗中的眼光仍旧是水仙自己要面对的,他想他已经知道了水仙在宜春城的结局。
“你是因为亲人零散了才来到这里的吗?”
拾翠眼中闪过哀伤,珠中带月,月边飞雁,她痛声说道:“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
“唉,亲人随风散,历历如流星,仙人也悲苦此事啊!偏生我那师弟看似疏怠实则是个至情的性子,我也曾为他好生担忧,幸好师兄带回来一个师侄可算师弟旧乡故亲,二人痛追往事,共抚哀伤,倾怀倾吐倒是让我们放心了不少。你既然心酸,就不必强撑笑面,起码在我这里不必。今宵望望山山水水,尽管酸酸楚楚,断魂魂断,人情如此又何必自抑自毁?”
“公子!”拾翠一声叫唤,埋壁痛哭,泪下如流泉。
横公听罢叹息:“天运苟如此,且尽杯中物”一提银壶,闷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