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倒垣颓的极乐寺,一片衰败景象。正殿里神像上的金漆彩绘大多剥落,班驳晦暗,难以想见往昔的兴盛繁华。殿檐的廊柱上拴着一匹火红胭脂马,殿内神案下,方中兴与黑衣壮汉各自喘息片刻后,方中兴向黑衣壮汉施礼感谢救命之恩,黑衣壮汉并不推辞,泰然接受并问:“你是何方神圣?怎敢独自一人行刺魏老奸贼?”
方中兴心存疑虑,犹豫着想要透过黑巾看清黑衣壮汉的相貌:“小弟以为,兄长必是当世的豪杰,可为何不敢以真面目见示?”
“该揭晓的时候,自然不会瞒你。”黑衣壮汉执意如此,方中兴只得妥协:“小弟乃是绍兴府余姚县通德乡黄竹浦人氏……”
“那老弟可知贵庄的一个大忠臣方鼎尊?”黑衣壮汉眼前一亮。
方中兴脸色阴沉、呜咽难言,黑衣壮汉预感不妙:“方御史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家父已经被魏老奸贼给害死了。”方中兴掩面而泣。
“原来你竟是方御史的儿子?”黑衣壮汉有些惊讶。
“没错。”方中兴点了点头,“家门遭此不幸,又不能手刃仇人,实在有辱祖宗英名,惭愧无地。”
“方御史早前奉先皇之命赴巡视茶马古道,咱本想亲往拜谒,却听说他刚出都门便被削籍免官回了余姚老家——既已远离京师祸患之地,怎么还是遭遇陷害了呢?”黑衣壮汉觉得匪夷所思。
“兄长没听说过七君子案?”方中兴问。
“没听说过。” 黑衣壮汉摇了摇头,“咱所在的那个地方极为偏远,人迹罕至,消息闭塞。”
“那兄长是怎么认识家父的呢?”方中兴又问。
“咱与令尊未曾谋面,但令尊仗义执言,对咱家主人有救护之恩。”黑衣壮汉顿了顿,“那令尊他又是怎么被魏老奸贼害死的呢?”
“家父回到余姚后先是闭门不出,每日督促我习练时文制艺,岂料魏老奸贼不肯放过家父,早派了东厂的坐记番子日夜打探,那些番子无法进入我家,以为我家仇恨魏老奸贼,日夜寻思计策于他不利,便风传家父心怀怨恨,意欲谋反。家父为洗脱罪名,令谣言不攻自破,不得已泛舟河湖,归隐山林,邀朋作伴,饮酒作乐,结果却中了东厂番子的奸计,正方便他们监视跟踪。恰巧有一次正遇到苏杭织造糜实乘船游湖,他是个爱慕虚名的蠢材,到了山水名胜、人文渊薮之地,也想附庸风雅,知道家父大名,便盛情相邀同船吟赏烟霞。家父至诚,情知他官居二品,又没有什么大的劣迹,不好推脱,就只能奉约赴会,连续几次,便有了传言,这传言令人既好气又好笑——东厂的番子四处散布说家父与糜实密谋,想效仿正德朝杨一清除掉大太监刘瑾的故事,利用糜实为当年的内应张永。此事虽属捕风捉影,但传到了宫里,浙江巡抚毛一鹭、工部主事曹钦程为攀附魏老奸贼,也密报诬陷,魏老奸贼装模作样地派了几个太监到苏杭打探,到了乡绅汪渊家里,那狗贼本是与魏老奸贼沆瀣一气的大学士汪演之弟,竟一口作实了。魏老奸贼便借刀杀人,命那几个太监住在苏杭织造府衙,日日催问糜实,糜实百般辩解,却不济事,无奈备下厚礼,派得力人员赴京央求苟富贵说情,苟富贵收了礼物却责骂道:‘回去告诉糜实,送多少礼物也是无用,若是肯替九千岁去了那块心病,不但不用送礼受罪,怕是还会有许多的赏赐,回京高升呢!’那送礼人忙问什么心病,苟富贵哈哈大笑:‘你是真痴,还是在这儿装傻扮呆,方鼎尊得罪九千岁多次,如今回了原籍,九千岁想借糜实的手出了这口恶气——其实也不需糜实为难,只教他呈上一个盖有苏杭织造朱红大印的空白奏本即可,余下的事有我等代劳便了,哪能教他白破费了这许多的银子?’糜实果将空白奏本快马送到京城,苟富贵却一下填上了七人的名字,欲将屡次忤逆他的冬临党人一网打尽。”方中兴悲愤交加。
“这班狗贼竟如此歹毒,真比蛇蝎还狠!却又诬陷了哪几个?”黑衣壮汉气得一掌拍在神案之上,那神案年久失修,“哗啦”一声,从中间塌裂,扬起许多灰尘。
“湖广巡抚周宗建,左佥都御史、苏松十府巡按周起元,故吏部文选员外郎周顺昌,故翰林院检讨缪昌期,监察御史李应升,故左都御史高攀龙六人与家严并遭陷害。可怜这七个一腔忠贞、铁骨铮铮的国家栋梁被缇骑押羁木笼,囚服小帽,钮镣枷锁,千里赴京。周巡按被诬贪墨库银十万两,其实家产不过百金,逼得亲朋好友四处筹钱,当地百姓自发捐献,一些轿夫捐出刚刚得来的十几文苦力钱,还有一个老妇人竟将头上的银簪子也捐了。高御史心存死志,义不受辱,不等缇骑缉拿,早间拜了杨龟山祠,夜里整好衣冠,向北叩头,谢了皇恩,投池而死。李御史从容赴京,一路吟唱,題诗言志。周吏部被缇骑勒索,无奈他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只有几间旧屋,哪里有银子贿赂这班酷吏?惨遭锦衣卫千户文之炳、张应龙毒打,当地豪杰颜佩韦与好友马杰、估衣贩子杨念如、牙侩沈扬、轿夫周文元为救周吏部,执香漫游全城,一时从者万余,痛哭失声,如奔雷泻川,激成民变。周巡抚遭诬贪赃一万三千五百两,吴江士民万人号泣送行,京师地震;入狱时,王恭厂火药库自行爆炸;审讯时,雷电交加,冰雹大如小儿的拳头。最可笑那些缇骑缉拿家严,却被苏州士民痛击一顿,竟将驾帖都丢了,无法开读。当时有人劝说家严隐姓埋名,亡命天涯,家严却说:‘抱头鼠窜,岂免一死?昂首伸眉,落得骨头香耳!’一身囚服,慨然投案。小弟送家严登程北上,陪到常州,挥泪而别。自此人神殊途,便成永诀。家严到京入了诏狱,被诬受贿银二千八百两,五日一追比,备受酷刑,六月初一,惨死狱中,年方四十三岁。缪检讨双镣加腕,十指尽断;周吏部被俞显纯那狗贼用铜锤将满口的牙齿打落,鲜血淋漓;周巡抚浑身钉满铁钉,沸水浇淋,皮肉翻卷糜烂……”方中兴说到此处,再难忍耐胸中的悲愤,放声恸哭。黑衣壮汉更是似将口中的钢牙咬碎,大骂魏恭贤不止,良久,方中兴犹是呜咽难止,带着哭腔道:“家严遇害凶讯传到余姚,我方氏一门举家恸哭,母亲姚氏悲痛欲绝,晕而复苏,祖父则为小弟大书“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八字于墙壁上,好教小弟进进出出都可看到,激励小弟为父报仇雪恨。小弟仰慕古人张子房重金募力士狙击无道,无奈家境贫困,幸赖家乡父老及家严同年故旧慷慨解囊,才得以纳还赃银,哪里还有什么钱财可用?只是父仇不共戴天,身为人子,岂能不报?小弟便偷偷离了绍兴,潜入京师,在树林中伏击魏老奸贼,可惜小弟一介书生,不习技击之术,并未伤到魏老奸贼,实在汗颜。”
“没将魏老奸贼打死,也将他吓得半死了。可惜哥哥未及出手。”黑衣壮汉一把将面上的黑巾扯下,露出满脸的虬髯,样子极是刚猛威武,话语也平易和蔼了许多。方中兴见他年纪四十岁上下,与父亲年纪相仿佛,方才却连呼了半日的大哥,暗叫惭愧。
黑衣壮汉见方中兴扭扭捏捏,已知其意,朗声告诉他:“忠臣孝子自古人人景仰,哥哥与你道个兄弟,情交忘年,可曾高攀了方老弟?” 方中兴闻言更觉尴尬,连称不敢。黑衣壮汉知他一味读书,囿于所学,人情世故不甚练达,便不再打趣。
“哥哥是从哪里来?也要刺杀魏老奸贼么?”方中兴见他适才搭救之时身手矫健,武功应当不弱。
黑衣壮汉回答:“我自塞外来,进京多日了。魏老奸贼在京里的几处宅子我都打探了一遍,只有钓鱼台一处在城外,较为僻静,容易下手,也在林中等候,不料被兄弟抢了先。”
“若是哥哥出手,那魏老奸贼怕是早已毙命了。”方中兴面色赧然地低下头,黑衣壮汉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魏老奸贼身边护卫甚多,一击不中,难有二次出手的机会,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兄长不以真面目示人,想是有什么苦衷?怎么与那魏老奸贼结下的仇怨?”方中兴看着黑衣壮汉手上的黑巾。
黑衣壮汉一声浩叹:“说来话长,老弟可曾听说过辽东熊经略?”
“可是有胆知兵的辽东经略使熊廷弼大将军?”方中兴如雷贯耳,“当年家严在京任监察御史时,小弟曾见家严诵读他的《按辽疏稿》和《辽中书牍》,极为叹赏,对小弟称赞说以文臣知兵者,熊公允为第一。”
“正是他老人家。”黑衣壮汉神情极为严肃恭敬,“令尊此言可谓知人。熊公自迈厉三十六年巡按辽东。在辽数年,勇于任事,不事姑息,修亭障,广积粮,造战车,治火器,招集流亡,整肃军令,修葺城池,使贱酋爱新觉罗·奴儿哈哈三年不敢进犯。千喜五年,却遭仇人冯铨陷害,魏老奸贼依徐大化之计,借此以兴大狱,诛杀异己,将冬临党人杨涟、左光斗、魏大忠、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与熊公牵连一处。熊公罢黜任上,问了斩刑,割下头颅,传檄九边,哥哥见了顿觉胆寒心裂,可怜他半生心血都付与了辽东,却落得如此下场。”黑衣壮汉潸然泪下,“熊公死后,军心浮动,不出半年,辽阳便被后金攻破,辽东附近五十寨及河东大小七十余城,无不望风投降,如今关外只剩下宁远一座孤城,若不是辽东巡抚元重换力战死守,整个辽东怕是尽属他人了。”
“唉,阉党的罪恶行径实在是罄竹难书!”方中兴右脚隐隐作痛,忍不住用手揉捏并向黑衣壮汉致歉:“兄长面前,小弟失仪了。”
黑衣壮汉检查方中兴的右腿,只见脚弯处高高隆起、淤红肿胀:“想必是刚才从树上跌的,有些离位脱节,不妨事。”
尽管黑衣壮汉并无嘲讽之意,但方中兴想起落到树下的狼狈,犹觉面上一阵红热。此时此刻,黑衣壮汉已脱掉了方中兴的鞋子,左手将他的腿腕托起攥牢,右手捏住脚掌,一揉一推,只听咯吱一声,方中兴瞬间痛入骨髓一般浑身冒汗,黑衣壮汉却笑吟吟地告诉他:“好了,起来走上几遭,夜里再用热水烫烫,不几日便可消肿。”
方中兴起身略一伸展,果然已经不再疼痛,殿外寻他而来的甄善美见此情形,当即便立刻飞身扑入了他的怀中。
“这是小弟赴京后所娶的拙荆。”方中兴一边将甄善美介绍给黑衣壮汉,一边怜惜地擦干她眼角的泪:“不是让你乖乖地待在家等我吗?”
“夫君此番凶多吉少,妾身怎能安心待在家里?”甄善美含情脉脉地凝望着方中兴:“妾身嫁给夫君才刚满一年,夫君可不能从此令妾身守寡一辈子!”
“放心吧,我怎么会舍得就这样轻易地离你而去呢?”方中兴向甄善美保证。
“不光是我,还有我们的孩子。”甄善美将方中兴的手置于自己小腹,方中兴惊喜不已:“我们的孩子?莫非夫人你……”
甄善美微笑着颔首:“郎中诊治后断定是喜脉,让妾身好生安胎。”
“太好了,我要当爹了!”方中兴激动地亲吻起了甄善美,她却娇羞地推开他:“你干什么?还有外人在呢,都要当爹了还这么不稳重!”
“呃,恭喜你们,咱先走了。”黑衣壮汉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