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不过丑时刚过,青雾弥漫,朝露于沉睡未醒的城郡各处凝坠,被雾气裹出一层寒意。
雾中一人一骑破风奔驰,清脆的蹄声迅速踏过安静的官道,在空濛缥缈的雾海里勾勒出矫健英挺的剪影,随“哒哒”声由远及近,又向远而去,冲出开阖丈宽的城门逐渐消失。
晨曦微白,一缕和煦的阳光刺透迷雾,拨开层层朦胧,水汽蒸腾,不多时,万丈光芒一寸一寸挤出迷雾,照耀着广袤的大嬴,金辉被水雾折射得潋滟迷蒙,大地从黑夜的委顿中苏醒,迎来全新的一日。
卯时中,何府的朱门外,几个仆从牵出车驾有条不紊地甩动缰绳套马,为即将上朝的丞相准备马车。
一个仆人睡眼朦胧,还未适应早起的懈怠,在车厢里铺好软垫,正撅着腰臀从车厢内跪爬着向外退,就闻得马匹铁蹄踱地,打着响鼻儿低嘶。
仆人以为是拴了绳套的马匹站得不耐烦,也懒得回头理睬安抚,一边抚平毛毯的褶皱,一边对着眼前的空气嘀咕道:
“别叫咯喂,再等个一炷香,老爷他就出来了……”他瞥见毛毯的一边裸露着一根线头,止住话头伸直腰去扯,扯了扯,想起什么似的,保持姿势不动,抬高嗓子喊道:“老张,老爷昨天说那匹红马跑起来太猛,颠得他不舒服,今天你换了那匹马没有!”
仆人撅着屁股等了会,周围几个一同干活的人竟无一人回应他,他有些纳闷,又觉得有些丢面子,嘴里骂骂咧咧地絮叨,绷直后背倒退着爬出车厢,身子还不及彻底摆正,扭头环顾身外去看,却见马车前后,自己的几个同伴不约而同地盯着前方不动,他也顺着看去,见那将散未散的雾气之中,有一匹高大的骏马昂首而立,马背上端坐一人,面容看不清晰,身形却挺拔威朗,气度不凡。
仆人怔了怔,此地为丞相府前,常人敬畏府第威严,避之不及,不会有人敢轻易靠近,更别说是骑着高头大马,坐在马背上在附近游荡了!这么一想,他看向那道轮廓的眼睛一厉,就生了气,可那身影只静静杵在雾中,纵使一言未发,却有股滔天的气势压住他正欲发作的嘴巴,张开又闭上,硬是没敢叱骂出声。
估计其余几人与他同样的感受,不知不觉停了手里的活计,只顾着盯着那人影、马影怔神。
不多时,身后府门大开,又一行人鱼贯而出,管家打扮的人视线被马车遮挡,只看见自家的仆役动也不动的场景,气这几人偷懒,扶着何仲衍的手臂不动,低声斥道:
“老爷这就上朝了,你们几个,收拾妥当了没有!”
几人回过神,忙弯腰去迎何仲衍,连声请罪,“老爷恕罪、老爷恕罪,车已备好,请老爷上车。”
何仲衍淡淡“嗯”着作为回应,缓缓走到车前,瞄了眼前头的马,见那匹烈性的红马已被换成温驯的马,点点头,对着管家淡淡吩咐:
“很记事,你回头酌情赏他们几个吧。”
管家扫了那几个仆从一遭,认认都是何人,一边搀扶何仲衍上车,一边回答:
“是,老爷。老爷小心,您的病刚好,身子恢复得还不彻底,我已叮嘱车夫小心驾车,别震得您不舒服。”
那管家换到另一侧,又言:“上元节老爷受到冲撞,老爷您在京里也坚持只用两马拉车,车厢又小了一圈,可委……”
管家的小臂被何仲衍突然用力攥紧,他惊得闭上嘴看向何仲衍,见他神情变得极其严肃,目光警觉地射向前端,随之看去,才猛地发现雾气中立着一个骑马的人,委实吓了一跳,在何仲衍面前恭敬的表情立变,沉眉对着那影子斥道:
“什么人鬼鬼祟祟偷听!”
他的话吐出得太快,何仲衍再想阻止已来不及,花白的眉梢抖了抖,深吸口气,明明心中有数,却只能装作半知不解地问道:
“请问莅临之人,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雾气蔽目,老臣一时辨别不清,不敢贸然问安,还望您体谅老臣的为难。”
“相伯何须多礼!”
马上的人影终于动了动,原本直视前方的头转向何府的马车这边,对着何仲衍回道,随即前跨跃下马背,雾气被带动的风吹淡,露出卫子歌笑意自然的脸庞。
何仲衍心里微微吃惊,他猜不透被斥责思过的大公子为何登门造访,见他笑容如常,却总觉得他那双笑意未达的眼睛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算计,提起精神,从上了一半的马车上跳下来,简单又不失礼数地问安:
“老臣见过大公子。”
卫子歌随意地扫了几个仆从一眼,竟走到何仲衍身边,亲自去扶他上车。
“小侄方才听几个下人议论,说相伯您这马车坐得不安稳,想必是武都的灯会一事小侄处理得不够妥帖,令相伯为难,是小侄的不是了。”
他与何仲衍目光相交,一个神色嬉笑如常,眼底却难以察觉的冷寂,一个表情僵硬谨慎,不知来人的目的,不敢贸然接话交谈,只拣些客套话回答。
“大公子折煞老臣了,老臣行为不够周全,自是不对,有错当罚,大公子也是按法度依律办事,老臣并无怨言,也不觉得有丝毫不适。”
卫子歌笑笑,手臂微微用力,扶着何仲衍上车,也假模假样地寒暄:
“相伯宽厚,不责怪小侄。但小侄心中仍然难安,正巧今日有事要回京秉奏父王,顺便来接相伯,护送相伯上朝,也好宽解小侄的不安。”
何仲衍在车中坐好,听闻卫子歌此话,那股令他不宁的感觉更加浓烈。武都至颍京有通畅的官道直达,岂会如卫子歌所言,是“顺便”来护送自己呢!
两人一个是人中龙凤,一个是老奸巨猾,彼此都明白对方心底的不善,做的表面功夫不过给外人去看,卫子歌这般纡尊降贵地示好,当别有意图!
何仲衍一时琢磨不透,对卫子歌的“好意”点头谢领。
车门被关阖,卫子歌上了马,朝着何仲衍装饰简素的车驾定定看了眼,浮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冷笑,马头一转,陪在马车一旁一同奔去王宫。
大嬴上公子自分封辖地后,不需再日日上朝,若有要务奏报,是书信传回宫中,还是亲自返京上报,或权责范围内酌情自行处理、先斩后奏,皆允许其便宜行事。
当日上朝,卫枢见到被自己罚于府邸闭门自省的卫子歌,只淡淡盯着他看了片刻,神态自若地同百官商讨国事,未加理会。
三月是每年举孝廉的日子,为期一月,地方城君拟定各自辖地内贤士儒生名单送回宫中,世家举荐族内德才兼备的后辈晚生,统一交由何仲衍核考裁夺。
经过他筛选、标注出他拟定的官职品阶后,将最终缩小至五到八人的名单呈至卫枢确认。
天下之大,贤德者如过江之鲫,很多人卫枢只略有耳闻,甚至根本不识,更莫说对此人的品性、才学、能力有多少了解,所以凡是丞相所报,他基本不会再做新的一轮淘汰。
而簪缨世家不过八族尔尔,族内的孩子虽多,但也不会每年都正好有及冠的孩子长大成人,又有嫡、贤、长的教条所限,只能从中擢选一人得萌祖荫,又多有讨巧伶俐、出类拔萃的半大孩子直接被卫枢或其他公子、公主点名要去,是以每年或空缺不报,或所报只一两人,加之世家门第历来尊贵,凡所报,必受纳。
这也造就了世家、寒门的人才升迁虽皆经何仲衍之手,但唯有后者对其仰慕有加,名望经年累积,丞相何仲衍,几乎彻底掌握着大嬴人事任命的命脉。
适逢朝中忙于举孝廉、辨查真伪的事宜,卫子歌说是有事要奏,可上朝第一日只静静肃立于前,未发一言。
连续三日,卫子歌伴于何仲衍身侧与他一路谈笑,护他回府后再策马离开颍京返回武都,次日一早又等在丞相府前,送其上朝,关系走动得越发亲近。
卫子歌真情假意暂且不表,那何仲衍明知他心里有其他盘算,却不好开口回绝卫子歌礼待大臣的举动,面上还要做出君友臣恭的姿态,陪他一起演戏,心中却冷冷想着看卫子歌准备耍什么把戏。
经过几日无懈可击的展示,卫枢终于对长子低调、淡然又敬重朝中元老的做法有所动容,主动问了他:
“子歌,你日日回京,可是有事要奏?”
卫子歌垂目,简短回道:“父王明察,儿臣确有事要奏。”
他顿了顿,头又谦卑地低了几分,继续谦然道:“但父王责儿臣自大骄矜,令儿臣闭门自省,儿臣未得父王允许擅自出府回京,儿臣担忧惹父王不悦,所以三日来不敢主动奏报。”
素来平和宽厚、深受器重的大公子,如今因着几颗桃子被王上训斥,连话都不敢对自己的父亲说,群臣怜悯之心顿起,之前听说此事后那一点看热闹的心态也变成对大公子遭遇的叹惋。
卫枢低低冷笑了声,笑音微弱,台下的朝臣听见不得,只身旁伺候的姜内参瞟瞟眼角看了眼卫枢的神情,很有眼力地换了杯温茶敬给卫枢。
卫枢接过茶盏浅浅抿了抿,压住脸色的异样,平静反问:“既然怕吾不悦,又为何要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