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8月14日
怪不得这段时间不见黑猫了，原来它是躲到别处过月子了。
吃过晚饭，我正躲在蚊帐里抒写自己的感受，忽然听见门口有两声熟悉的猫叫，尽管这两声猫叫有些口齿不清地模糊，但我还是听出来是那只黑猫。我忙从蚊帐里探出头来，冲着门外唤了两声。
我这两声唤还真的把黑猫唤了进来，黑猫的嘴里叼着一团雪白的东西。我仔细瞅了瞅，是一只猫崽子。
黑猫冲着我看了看，然后就径直钻到了床下。它在床下哧哧楞楞地忙了一阵，然后就又出去了。我看得清楚，它嘴里的猫崽子没了。我探头向床下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黑猫在我的床下做了一个窝，那只雪白的猫崽子正安静地在窝里躺着。就在这个时候，黑猫又从外面叼回了一只雪白的猫崽子进来了。黑猫见我打探了它们的家，抗 议似的冲我瞪着眼看了一阵儿，嘴里呜呜哇哇地叫了两声，就叼着这只猫崽子进了窝儿。黑猫进了窝儿之后再也没有出去，而是在床下像母亲哄孩子似的在床下轻柔地叫唤着。
黑猫再也没有出去，想必它这一窝就下了这么两只雪白的猫崽子。有了这样一对猫崽子，以后我的日子也就好过一些了，我会像伺候队长的那条小狗崽子一样伺候这两只猫崽子，这中间再也不会有人把这两只猫崽子抱走了。
这个时候，宁国手里捧着收音机，嘴里跟着收音机里的声音说着话就进来了——“永远最好听，永远最动听，小凡的声音。怀旧篇、交友篇，篇篇皆是情。”
听到《篇篇情》这个栏目的广告词，我的心里就腾地又升起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来。自从收音机被孙現军偷走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节目了，也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小凡的声音了。小凡的声音给人一种温馨静谧的感受，自从发现了这个节目之后，每天晚上我几乎都会聆听小凡在收音机里用恬静的声音讲世间万象。尽管每天晚上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在《篇篇情》结束之后，一种余味却会在心里蔓延到很晚很晚。在小凡的声音里，我不仅感受到了恬然的柔美，也感受到了清欣的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可孙現军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就在我对他的乡情里竟然残忍地把小凡的声音从我单调的生活里偷去了。这个时候忽然听到宁国有滋有味地跟着收音机学着这个节目的广告，心里像看到久违的朋友一样地冲动与兴奋。
“今天星期五，是《怀旧篇》，要放一些老歌，就过来让你也听听，刚才已经放了两首老歌了，一首王杰的《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一首谭咏麟的《这里还有我》。”宁国说着，就爬进我的帐子里，坐下来用手挠了挠两个脚踝，嘴里骂了一句，“操 他奶奶的，这里的蚊子能吃人，就从工具房到这儿，脚脖子上给咬满了。”
这儿的蚊子是多，每天擦黑那阵儿，跟下了大雾似的。并且这里的蚊子非常迅猛干脆，只要闻到你的气息，马上就直冲到你的身上，一点儿也不会犹豫。叮到你的身上之后，马上就把尖尖的嘴巴刺进你的皮肉里，以最贪婪最猛烈的节奏很快就从你的皮肉里吸涨一肚子的血来。对付这样的蚊子，没有什么招数，只有每天吃过晚饭之后就躲进蚊帐里。
小凡在收音机里温馨儿恬然地说着一个有关于爱情的故事，接下来就是一段音乐。我断然肯定这段音乐是潘美辰的歌——《我曾用心地爱着你》的前奏。我曾用心地爱着谁？谁又曾用心地爱着我？一份忧郁的怀旧情结随着音乐的响起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我的整个情绪。或许自己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是个情种，之前自己真的曾经用心爱过几个女孩子，然而，随着自己的这场人生大劫和时间的流逝，曾经的故事也已经悄然消散，渐渐地被埋进了自己的记忆里，也埋进了岁月的风沙过后的被填平的沟壑里。
“尧克。”
“哪个？”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外面有人很清晰地喊了我一声，我转头向门外瞅了一下，问。
“我，没听出来是谁啊？迷糊。”来人并没有进屋，而是站在门外这样回答了一声。
是二中队的迷糊。这些天来，我与迷糊相处得不错，由于都是经常去大队领东西，很多时候会赶在一起回来，彼此间也就慢慢聊叙得投机了。迷糊的真名并不叫迷糊，只因他们中队干部说他整天晕头转向迷迷糊糊，便喊他迷糊，这样一来，不管是干部还是劳 改，见了他之后就不喊他的名字了，直接就喊他迷糊。其实，迷糊并不迷糊，什么事情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只因干部这样叫他迷糊，劳 改也这样叫他迷糊，不迷糊也就迷糊了。正是干部和劳 改都喊他迷糊，他做什么也都方便了，即使出了点儿差错，因为他迷糊，别人就不跟他计较的认真了。迷糊虽然不迷糊，却在中队里干了一个好差事，像我们中队里的原来那个太监一样，夜晚看菜园子，白天去大队为中队领东西。原来，他也给山上的干部家庭送菜，自从大队换了一帮人马之后，不允许中队再给干部家庭供应蔬菜，他去大队部也只是为中队领东西了。自从七月一号大队规定每个中队只允许一个犯人到大队部去，他迷糊就更显得迷糊了，一旦中队有哪个犯人让他从山上的小卖铺里带东西下来，条件就是带下来的东西对半分，不然就不给带。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带东西下来要经过大队的岗门楼子，很冒险。别人上不得山，也就只好答应迷糊的条件。他也曾向我炫耀过，他现在的吃喝算是给中队里的犯人供着了。今天晚上这个时候他过来找我，我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白天他已经跟我讲过了，前些日子中队让他领三十公斤敌敌 畏，只因大队仓库断了敌敌 畏，经过大队审核过的领料单就塞进他的口袋里了。前天中队干部又让他去领敌敌 畏，他满屁股转着找不到领料单了，说领料单不知道给他洗衣服洗了，还是丢在哪儿了。中队干部见他迷糊的样子，就又让他们中队的核算统计开了一份领料单。事实上，那三十公斤的敌敌 畏的领料单没有丢，今天他把那三十公斤敌敌 畏的领料单领回了敌敌 畏，考虑到这三十公斤敌敌 畏放在他的那儿太扎眼，容易被干部发现，就与我商量说先放到我们中队的农药仓库里，并让我想办法帮着他处理了。
我让宁国在帐子里呆着，就下床出门了。门口停放着板车上盖着一些稻草，但我知道稻草的下面就是那三十公斤敌敌 畏。
迷糊见我出了门，就拉起板车跟我去了我们中队的农药仓库。这三厢敌敌 畏放进农药仓库之后，迷糊再一次安排我要想办法帮他处理，哪怕换啤酒喝也行。我乍然间想到了原来大哈和我说过的排灌站，大哈说他们搞的许多东西都是经过那个排灌站往外走的。我与迷糊说了这个排灌站。
“咱们现在就去看看。”迷糊听了我的话，马上就迫不及待地向我说。
“离这儿五、六里路呢。”我很清楚这个时候去那个地方很冒险，何况去排灌站还要翻一道内圩河，内圩河就是警戒线。越过警戒线，对于一个服刑的犯人来说，那该是意味着什么啊！万一在路上给人捉了扣个脱逃的罪名，那可就是很大的麻烦了。
“五、六里路也快。”迷糊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中间的危险，很果断地说。
不知道什么心理的驱使，尽管我知道这样做很危险，但我还是答应了跟迷糊一道去那个排灌站。我安排了一下宁国，如果这中间有查班的过来，就说我去别的中队借东西去了。安排完毕，我就和迷糊一道一路上很小心地去了那个我根本就没有去过的排灌站，还好，一路上也没有遇上一个人影。来到内圩河边上，我犹豫了，排灌站这一片的人一个也不认识，跟谁联系去？万一他们再把我们两个扭送到公安局去，还可以得到一些奖金。
“怕个鸟呀！过去再说。”迷糊说着，就脱下了衣服准备过河。
既然到了这个地方，舍命也得陪着他迷糊了。我也开始脱衣服准备过河。我还没有下水，迷糊在水里说发现了什么东西，就顺手扯了起来，说是逮鱼的丝网。或许是贼的本性，水里的迷糊马上就改变了注意，说不去排灌站了，把丝网子收几条回去。
见迷糊改变了主意，我当然很高兴，因为我真的害怕涉过内圩河。
迷糊的手很快，不大的工夫，他收上来三条丝网子，每一条丝网子上都有几条鱼在扑扑楞楞地挣扎。
“走吧，咱们回去，别让人给捉了。”我提着迷糊递上来的三条丝网子，催促着说，“这三条丝网子就够咱们回去逮鱼用的了。”
迷糊上了岸，光着屁股拎着他的衣服就往回走了，一边走，他还一边兴奋地说：“今天晚上的收获不小，弄了三条丝网子，还有这些鱼。”
我们一路紧赶着往回走，到了我们中队的场基上迷糊才把衣服穿上。进门之后，我先是问了宁国是否有人查班。宁国摇了摇头，瞅着我手里的丝网子说：“哪儿弄的丝网子？要丝网子干啥呀？”
“迷糊的丝网子，借来逮鱼吃。看，这丝网子上的鱼。”我让宁国看了看手里的丝网子。
“逮鱼哪儿还用这东西呀！你是知道我这双手逮鱼比用丝网子还快的。”宁国笑了一下说，“就从明天开始，我天天让你有鱼吃。在家是，我就喜欢逮鱼，不喜欢吃鱼，是鱼吃得太多了。我往池塘边上一站，搭眼往水里一瞅，就能看出来哪儿有鱼哪儿没鱼。”
听了宁国的话，我转身把手里的丝网子交给了迷糊，让他早点儿回他们中队的菜园子去。
迷糊接过丝网子，要从丝网子上摘几条鱼下来。
“不用摘了，明天我一会儿逮的也比你网上的这些多。”宁国摇着头向迷糊说。
我也制止着迷糊，再一次提醒他时间不早了，早点儿回去省得有什么麻烦。
“今天咱们中队的猪死了一头，你没有听说吧？”迷糊走后，宁国看着我问。
我摇了摇头。
“有人说是华贵用打气筒对着猪屁股眼儿打气打死的，倒不知道是真是假。”宁国皱着眉头说，“听说猪死了以后，华贵就去报告了干部，干部见死猪全身鼓胀，就信了华贵说的猪是得了什么鼓胀的急病死的，让华贵把死猪给埋了。华贵并没有把死猪埋了，而是把死猪开膛破肚之后分割成块儿用盐给腌上了。估计过几天干部把死猪的这事不计较了，华贵会送些腌猪肉过来，他这个时候就算有心，也会考虑到干部那一块儿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相信这不是个传说，劳 改队这个地方什么人都有，什么事儿也都会发生。二中队的那个整天住着两根拐杖的家伙，干部明知道他的两条腿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放下拐杖他比兔子跑得都快。干部拿他没办法，只好让他天天轻闲着。他们中队新上任的指导员看出了他是在装瘸，就把他安排到牛棚里去了。没想到他在牛棚里不到两个月，中队里的两头牛一夜之间没有了踪影，他还四处跟真的一样去找牛。估计着今天中队里的猪不是得了什么鼓胀的急病，而是像人们私下里传说的那样，华贵只是为了解馋，把猪用一种很独特的办法弄死了。不过，这个时候我不会再像去年那样去关心这头猪的死法儿，哪怕猪棚里的猪一下子全死了，也跟我没有任何的关系。过两天如果他华贵真的会送些腌猪肉过来，我也会很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