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霞殿的偏殿里搭起了上下全新的台榭,台榭对面摆好了几排桌椅,正中设了紫檀木束腰带托泥宝座,左右都是紫檀圆靠背扶手椅,旁边的矮脚方桌上摆好了各种各样的时鲜干果,御座前放了几盆开得正盛的金盏菊、秋海棠,舒遒愐刚刚走进就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遂夸赞:“布置得不错。”
庞丕廉连忙谦让:“万岁爷,这金盏菊是严贵妃吩咐的,奴才哪里想得到?这秋海棠是按照魏公公的指示到右安门外的草桥万柳园置办的,宫里花房的秋海棠刚刚打骨朵。”
“怎么不见太妃们与皇嫂?”舒遒愐环顾四周。
“太妃邓娘娘称身子倦了,午时要多睡一会儿,太妃郑娘娘身子虚,怕撑不下来搅了局,先皇后萧娘娘说午间的宴席酒多了些,头晕晕的怕不雅相,不好来看戏。”庞丕廉回答。
“那就宣魏公公来陪朕看戏吧。”舒遒愐话音未落,周棽蕴、年菁华、严秀英在一群侍从的簇拥下一起走来。周棽蕴头戴龙凤珠翠冠,上饰一条金龙、两只翠凤,口衔珠滴;左右插两只金簪和一对珊瑚凤冠嘴;前后有珠子结成的牡丹、花蕊、翠叶,左右珠翠穰花鬓,珠光宝气、熠熠生辉。身披黄色大衫,深青色霞帖和袄子,红线罗系带。年菁华、严秀英都是头戴鸾凤冠,年菁华是花钗凤冠,严秀英则是假鬃花钿,一色真红大袖衣、霞帖、红罗裙、褙子,金线织成霞凤纹。
坐定之后,舒遒愐问严秀英:“你既是这檀板琵琶方面的行家,想必已交代戏班准备了不少曲子,不如提前透露给朕知晓。”
“皇上别再揶揄臣妾了,你如何不是行家?古今帝王有谁做得出访道五曲?”严秀英眼波流转,“此番臣妾交代戏班精选了南北二派的昆曲名角,准备了十几出曲牌,知道皇上忙,奏章就够多了,也不敢恭呈御览污了圣目。”
“都有哪些班底?”舒遒愐又问。
“有张岱、阮集铖、尤桐家班,京师的聚和、三也、可娱戏班,金陵的兴化班,苏州的寒香、凝碧两班,都是昆乱不挡的主儿。”严秀英一一细数,舒遒愐兴高采烈:“爱妃这样一说,朕倒要看看曲目了。”
严秀英身后的承乾宫管事太监小声道:“贵妃娘娘,教坊司司乐在旁边候着呢,是否宣他们将曲目呈上,以供御览?”
严秀英颔首:“好,教他们一并呈上来,皇后娘娘也要寓目的。”
“严妹妹果然奉守礼节,有劳严妹妹费心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棽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能被皇后娘娘称一声妹妹,臣妾心里头欢喜得紧,就是将心呕出来也是愿意的。”严秀英肉麻至极,舒遒愐宠溺地指点了一下她的朱唇:“你这巧嘴,死人也要哄活了。”
“皇上,今天是中秋佳节,什么死呀活的,可不兴胡言乱语!”同样看不惯严秀英与舒遒愐腻歪的年菁华借嗔怪以宣泄心中郁积良久的不满情绪。
“那朕什么话都不讲了,点戏吧。”舒遒愐一声令下,戏班正式开场,众人纷纷鼓掌,周棽蕴点了《玉簪记》,年菁华、严秀英也依次点了《牡丹亭·惊梦》、《西厢记·月夜听琴》。那扮作杜丽娘的伶人迈步出来,身子乏倦,星眼朦胧,浑身上下惹人怜爱,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顿时博得了满堂彩,一等洞箫吹起,玉笛相和,便唱了段《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舒遒愐合着节拍轻吟暗和,伶人唱毕,他似意犹未尽,拿起大红戏笺端详:“这上面为什么没有《金牌记》?朕想看那‘疯魔和尚骂秦桧’一出,可有会唱的?”
魏恭贤闻言便起身出来解手,然后在殿门外徘徊,棠传芳笑着将此情况禀告舒遒愐。
“将他的座位前移到年贵妃的下首,宣他来听——中秋节伴朕看戏本是荣耀之事,若离席少陪岂非失了臣下的礼数?”舒遒愐态度强硬,魏恭贤不得已进来前坐了,恰好台上出来个穿件破烂流丢一口钟的邋遢和尚,手拿钵盂,项下挂着一串粗大的黑色念珠,对着乌纱绯袍的秦桧戟指大骂,秦桧的妻子王氏在一旁吓得战战兢兢,欲上去劝阻却又止步不前。魏恭贤硬着头皮看他们表演,却对那些道白和唱词根本无法分辨,愈发兴味索然,恍惚间感觉那和尚骂的仿佛是自己一般,老脸窘得通红,浑身都不自在。
舒遒愐见魏恭贤脸上红白不定,便趁机敲打他:“你清楚那和尚为什么要折辱朝廷大臣吗?”
“兴许是因为嫌弃吧。”魏恭贤有些吃惊,没料到舒遒愐会突然出考题。
“不止是嫌弃,他还怨恨秦桧不该连发十二道金牌将岳飞召回,召回也就罢了,不该以莫须有的罪名处决岳飞,但杀了功臣皇帝竟不怪罪,也是千古之奇了。世人皆叹岳飞不愿议和而死于议和,只是皮相之论。其实所谓的议和不过是秦桧的托辞而已,倘若一心议和,有岳飞在反而大有益处,自然不必再委屈结什么前朝的檀渊之盟了。秦桧并非不懂其中利害,只是他一味以媚上为能,体会得宋高宗赵构不愿直捣黄龙,迎请二圣还朝,舍不得皇帝的宝座,因此说个议和的名目。想那岳飞节节取胜,大败金兵,宋高宗赵构焉能不急?连发十二道金牌也就可以想见了。”舒遒愐见魏恭贤垂首听着,喝口茶润润嗓子继续:“千百年来,人人都认为岳飞不该杀,人人都责骂秦桧误国、宋高宗赵构昏庸,但这并非至论,最可恨的其实是宋高宗赵构,他做皇帝的率先不孝不悌,因贪恋皇位而将父兄至于绝境,又怎么可能容得下精忠报国的臣子呢?很多时候,有什么样的父母便有什么样的儿女,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有什么样的皇帝便有什么样的臣子。”
“万岁爷真是高见,发前人所未发,拨云见日,令奴才豁然开朗——古今所谓的利弊功过是因人而异的,在友看来是利,在敌看来是弊,若从两边看来,但凡兴一利,必生一弊,若强分是非反而过于偏执,一个巴掌拍不响,善恶并非截然分明的。”魏恭贤不敢与舒遒愐对视,只随口敷衍了几句,舒遒愐纠正:“也不尽然,判断孰是孰非、孰轻孰重的关键就在于权衡利弊——秦桧在世人看来是奸贼,在宋高宗赵构看来是能臣,就像魏公公圣意仰体得好,先帝也是赞誉有加、恩宠甚隆,道理是一致的。”
魏恭贤闻听舒遒愐将自己同秦桧相提并论,不由得浑身冒汗,嘴里支吾难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