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阳距鞍绥约有三百公里,宁浅和千尘到鞍绥时,已经是八月十三了。
从十二日清晨开始,一天一夜,十三日中午才到。
本来用不了这么久,只是宁浅脸色实在不好。千尘嘴里不说,心里却颇为担忧,后来也不许宁浅骑马了。且她胸口也疼头也疼的,精力不济,让她骑马都怕她一个不小心栽下来。
半道儿弃马坐了马车,好在小黑靠谱,孔相弋那厮将它教得不错,能自己跟着马车。
进了水上云,宁浅和千尘便开始大快朵颐进着食,毕竟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只是宁浅吃着吃着,下筷的速度逐渐变慢。她看了一眼一筷接一筷的千尘,又看了一眼旁边吃得优雅的孔相弋,迟疑地说了句:“今天这菜调料是不是放得少……”
孔相弋筷子没停,嘴里含着东西,咕哝着回了一句:“没有啊,色香味俱全。”
他扭头看了看宁浅,面露得意,“不枉费我花大价钱挖了他们来,就这手艺,吃一辈子也够了。”
与他的粗枝大叶不同,千尘向来以宁浅为中心,别人如何她可能不关心,但若宁浅有个不妥,她绝对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
她还没吃饱,但她停了筷子,看向宁浅。宁浅穿得白,脸色更白。她一副男子打扮,头发高高梳起,用发带绑着。发丝垂落,衬得她一张脸惨白惨白的。
千尘抓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她看着宁浅,宁浅看着她,四目相对,她看到宁浅安抚地冲她笑了笑,又拿起了筷子。
“许是赶路赶得,嘴里有些淡。”她看见宁浅伸着筷子,无甚所谓地说了句。
她目光凝重,却也又加入了吃饭队伍。
吃饱喝足,宁浅同千尘打着商量,“还剩两天,时间这么紧,坐马车肯定是来不及,你直接将我打晕扛在马上,带着我赶路吧。”
“好。”千尘目光闪烁,没有直视她,但宁浅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的,注意不到那么多。
“这是蒙汗药,你吃了吧。就当是睡一觉,不会觉得难受。”
宁浅看着千尘手里一个黄棕色的小纸包,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接了过来。
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累赘……
宁浅接过来,将其倒进茶杯中,捏着杯子晃了晃,一口闷了,全程没说一句话。
曾几何时,都是别人仰仗于她。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没有她拖后腿,应该能赶上晚宴吧。
若她没有及时回去,父皇可会怪罪?
会的吧,毕竟父皇不像从前那般喜爱她了。
明明她记得小时候父皇最是疼爱她,阖宫的皇子后妃都不及她。
父皇会给她准备芙蓉糕,会手把手教她写字,会抱着她用下巴蹭她的脸,会感叹说“朕的小浅浅聪明伶俐、容色过人,长大不知会便宜了哪家混小子”……
作为一个父亲,他什么都会,可她长大了,他就不会了。
没有芙蓉糕,没有“浅浅”,甚至两人连面都不常见了。
是不是幼时的她才可爱,才招人喜欢,长大了就变得面目丑陋,就没有人喜欢她了……
她又想到宫念。
不知他如何了,他为什么也不喜欢她呢?
若是她不给他写信,他们一个在曲阳,一个在安京,东西不见,是否他会庆幸得以摆脱了她?
她摁了摁胸口,只觉得疼得厉害。又想起千尘,觉得她的办法确实很好。睡着了就不会感受到疼痛,说不定她一觉醒来,就到了安京。
……
“晕了吗?”
“还没有,再等等。”
“这不是蒙汗药吗,怎么需要这么久?”
“这药对普通人是一下倒,浅浅当然不是普通人了。”
“……哦。”
“你别说话了,吵着她了。”
“……”
孔相弋翻了个白眼,甚是无语。都喝了蒙汗药,还真以为是睡觉呢?还怕吵醒……
行吧。女罗刹就会凶他。好男不跟女斗。
又过了一会儿,宁浅眼睛终于闭上了。
孔相弋又跳出来,道:“这回总晕了吧。”
“嗯。”
“为什么非要让她喝这个?”
千尘有些讶异,看了一眼孔相弋。这人现在倒是人模狗样,不似初见那般穿得破破烂烂。他一身墨绿腰腹间绣着动物图案的修身长袍,身量不低,只是细细看去,略有几分富态,看起来像是个富贵人家的二世祖,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这人倒也不是一直憨,偶尔还会露出几分小聪明。她面色不变,“不是说了这个舒服?”
“你说得有道理。”孔相弋没反驳,还点了点头。
“那你们要骑马回安京?要不你还骑小黑,呸,黑风吧。”
千尘摇了摇头,“不必。”
“嗯?什么不必?小黑时速最少也有一百公里,比寻常马快还省心,绝对能赶在十五之前到安京。”
不料千尘瞥了他一眼,道:“谁说我要回安京了?”
孔相弋突然沉默,他似乎知道奇怪之处是为什么了。
他就说这女罗刹一遇上那妮子的事就不冷静,怎么今次答应地如此干脆,爽快得仿佛变了个人。原来压根儿就没打算扛着那妮子走。
“那你特意将她迷晕,是要带她去哪儿了?”
千尘没回,拍了拍他肩膀,语气低沉,“小黑太聪明了,换一匹不聪明的来。”
“……”
这年头,聪明也是罪?
孔相弋摸不清这人怎么想的,只将其归咎于女罗刹的心思哪是寻常人能看透的。
千尘骑着马,带着宁浅,走上了熟悉的路。
走过陆路,穿过森林,经过水路,来到一座岛上。
跨过八卦法阵,越过迷雾毒瘴,通过万蛇之窟,来到一扇门前。
石门高大宽厚,千尘背着宁浅,按下一处凸起,滑动几块石砖,门便开了。
里面便是如今医毒两大门派的安身之所了。
十年前,医毒两门还活跃于世,直至宁浅为救她,将她藏匿其中,结果被朝廷搜查抄家,门下弟子接连殒命,遭此横祸,两门元气大伤。
彼时,她俩还是孩童。千尘想不到她以后会跟着宁浅为她再次涉足那个龙潭虎穴;宁浅也想不到她那尊敬爱戴的好父皇会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
那次的事给宁浅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以至于后来她费尽心机为他们打造了这一“世外桃源”,唯恐当年的事重演。
也因此,即便宁浅是岛主和其夫人的亲徒,即便千尘跟在岛主和其夫人身边长大,两人却是越大越不往这里来了。
只是孔相弋的感觉没错,任何事情一旦与宁浅沾边儿,千尘总是无法独善其身。
蓝天白云下,千尘穿着一身暗红长袍,腰间系着黑色腰带,胸襟领口处隐有几缕深色的线条,绵延弯曲,看不出来是什么图案。
她背着宁浅,额上有着细细密密的汗,但她没有擦,也没有停。
她带着宁浅又来到上次那个木屋,这是特意给宁浅留的屋子,寻常没人来。她将宁浅放好,又将其衣衫整理好,才坐了下来。
她慢慢地轻轻地喘着气,抬手拭了拭脑门上的汗珠,这才给自己倒了茶水,直喝了十来杯才停手。
已经八月十五了,就算宁浅此时醒来,也定赶不上晚宴了。
这边宁浅昏迷不醒,那边远在曲阳的宫念则是坐在书房里,好似作画。
“主子,皇上现在不省人事,朝野上下都跟炸了锅似的,一片哗然。好在他膝下皇子不多,除了太子殿下,便是主子您了。”天一说着瞅了宫念一眼,“您二位倒是不争不抢的……”
他嘀嘀咕咕道:“这般下去太子登位不是迟早的事么……”
天一有些苦恼,最近来访者送礼者天天往来不绝的,明的暗的都不少。可惜了,这群人的心思算是白费了。
虽然太子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储君,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有皇后娘娘坐镇,翻不出什么水花儿。倒是前朝大臣,心思可都活络得很。太子上位自然有不少人要跟着晋升,到时候腾位儿的人是谁可就不好说了。
宫念终于从沉浸中脱离出来,给了天一一个眼神,他放下手中的笔,将画拿了起来。
天一凑近一看,嘴角不由自主抽了抽,好家伙,一模一样。他扫了一眼书桌侧边,地上已积了一大堆,是卷着的画,个个与宫念手中所持一个样子,分毫不差。
“主子可是烦心?”
被宫念冷眼一扫,天一马上拍了拍嘴巴,暗自嘟囔:“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嘴快的毛病,啊!”
“这么闲?”
“啊,不闲不闲。”
“天一阁没事?”
“天一阁能有什么事儿?”天一下意识反问,顿了一下,想了想道:“天一阁创建本来也是为了主子的毒,如今主子毒解,又不与太子对立,就没什么要做的了。”天一琢磨着宫念神色,不确定地加了一个“吧”。
宫念似是被天一的直白惊了一下,半晌,道:“合葬一事如何了?”
天一挠了挠头,面露难色,“都过去这么久了,况且当时情况混乱,人有没有好好安葬都说不好,实在不好找。”
“嗯。”
宫念将手中这一副也卷了起来,“准备一下,明日我亲自去。”
他将卷起来的画放到桌边,“把这些画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