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饶远了,本来不必去讲此事,然而还是给略略地讲出来,似乎自己总在有意无意地去讲自己与马姝的感情,想要让你们知道,我也是有朋友的。这话说起来多少有点儿悲凉,然而事实或许真是如此。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去深究,还是就此打住吧。我得进行下一个话题了,否则我这思维越跑越远,如一匹奔马,就很难控制了。
这奔马往前跑,我坐在它颠簸的背上,使劲拉了把缰绳,这马长嘶一声,四只蹄子落了地,在原地打了个转儿,就又恢复了以前那副驯良的模样。我向来喜欢这匹马,它身形健美,四蹄有力,身手矫健,是个惹人爱的主儿,更加难得的是,它随时都能带我奔跑起来,使我穿梭在过去和现在,虚幻和现实,悲苦和欢乐之中。那么,从此你就可以得知,虽然我在现实路上寸步难行,但在我的精神层面——换个表述——马跑过的地方皆是风景,我觉得我无比富有。那么现在这马奔驰了这么长时间,应该是乏了吧?攥着缰绳让它顺着感觉走,找一口青苔满布的池塘,给它饮饮水,歇歇脚。
在我从事工作的第一年里,也有个女孩儿让我心仪。那时候是大学毕业后不久。之前我回了趟家,遇见了马姝,马姝的形象已不复当年,不论她的相貌,还是谈吐,都与始终住在我心里的那位女性相差甚远。因此我遇见马姝的时候,也是我心中那位女性与我分别的时候。那时间是秋天,秋日高挂天空,阳光澄澈,树影斑斓,有微风,我们两人栽种的菊花尚未盛开,然而就要分别。
她于那天下午从我小屋中离开,纤瘦的身影消失在南山之南,她与我微笑,道别,我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竟然生出一阵惆怅。自马姝离开之后,小屋便无人打理,田园也近于荒疏,尚未盛开的雏菊就这么凋零,我一个人呆在屋里深感孤寂。该找个人来了——那时我尚不知马姝会去而复返,因此这声音总是在我耳边作响。找个人,陪着讲话,说笑,或者喝茶,即便不如此,也得打理下小园中杂生的荒草。那好吧,就这么想着,总该动起身来。
无论进什么企业,总得先培训一番再说,我们单位自然也是如此。就这么分配,我竟然被分给了位女师傅,真是件喜事。她不俊,身材也是中等,然而胜在为人和善,并且教导悉心,身上的品质也是熠熠闪光,所以时隔不久,我技艺尚未熟练的时候,就已经对她动了心思。
这的确不怨我,因为她实在对我这徒弟很是上心,这样的温暖使我一贯孤僻的性格裂开一道缝,然后阳光如潮水般灌了进来,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明晃晃的金色。所有遍生冰棱的地方都已然解冻,长久的冻土之地也生出纤细的花来。这比喻绝非夸张,你得想想,一个久被边缘化的外地人,从未有人去注意他,想要了解他的感受,这时突然有一天,一个姑娘出现在他的生活,并将他作为自己的好朋友。
那时的我所能看到的,就是她对我这外地人的信任,她像一道风景一般,这风景美得使我驻足。然而我又向来羞涩,总是把感情埋在心里,不去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她跟我不同,她性格开朗,笑容爽朗,向来不乏朋友,而且更有自己心仪的对象。
只不过师徒关系把我们捏到了一起,使我们有了相处欢快的机会,并且她是那样的优秀,我虽然对她动了情丝,但总不敢心怀非分。
我就这样,满足于她对我的要求、关心、能够时而谈心的感情。我没有想过,对,从来没有,我们的关系会更进一步,仅是如此,我就对她心怀感激。抱着这样的心理,我也就开始自然起来,常在工作之余跟她交流,谈笑,或者讲述自己的过去,由此,我们相互的了解也日益加深起来。然而这生活持续了不算长的时间,便迎来了第一次的拍击,那时潮水溢到岸边,海风汹涌,泛着白色泡沫的浪从海中高高地鼓起,我从这如雷的声响中预示了一场海啸的到来。潮水落下,海浪退去,岸边美丽的风景尽化废墟。
流言掀了起来。起先应当是某个同事看到了我们在一起吃饭,说笑,然后以为新奇。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谁也不跟搭腔,就似一副呆木头的样儿,然而现在却跟我师傅一同吃饭——这本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儿,我们是师徒,工作地点在一块,又是朋友,那么一起吃饭便未尝不可。然而这在那些无聊的人看来却成了新闻,成了话料。真是的,在他们眼里,我这位平时不言语,老是闷声泄气的人似乎就不该有朋友。
就这样,流言呀,猜测呀,调笑呀,就呼啦一片全都生了出来,成了杂草,生长在各个地方。起先他们只是在背后小声议论,随后声音大了起来,并且把这话搬到了明处,给太阳晒着,好像确有其事似的,甚至有一次我跟师傅在路上走着,迎面而来的那些同事就开始闹,随即就是起哄,然而怪我懦弱,并未有什么强硬的做派与他们敌对,但我能看到我师傅的确是生气了。有时候工作闲下来,她就坐在箱子上呆呆地觑别地的景,而不再像往常一样跟我热谈。我这做徒弟的,过去跟她搭话,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似乎是这事儿给她的生活造成很多困惑,并且她也想极力撇清其中关系。我当然也困惑,也内疚,也苦恼,然而我却不能做什么,把话跟他们说清?嗨!他们哪里听什么解释,都是一些巴不得水越来越浑的主儿。
这几日传言厉害,甚至于连我师傅的朋友也来问,似乎就是为了证实传言的真假,我师傅如实告知,并向她们吐露了自己的苦恼,我见她们的目光时不时往我这里觑,就知道她们在谈论我,然而我不能做什么,只能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张望着机器。这流言一刮起来,就在我们的友情中掀起了一道寒流,这寒冷令人猝不及防,几乎使我们看不清彼此。我们两人的交流因此而变少,似乎都在等着这冷锋过去,然而“等待”说的轻松,心里却是苦的,谁也不想一直呆在话题的风口浪尖,尤其是我,以前那样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如今被众人放在嘴里嚼来嚼去,一下子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然而我的不自在还没多久,那股子嚼我的劲儿却全部消失了。
大概是我师傅听厌了流言,也大概是她的朋友们从中游说,总之,她决定不再去忍受这些流言蜚语了。这天又有一个小子在我师傅面前提到这事儿,并在戏弄完她之后,想要以之前的笑声作结。然而就在他哈哈了没两句的时候,我师傅终于不再准备继续忍下去了。事实证明,她的反抗要比我有力的多,自从那天她将所有的闲言碎语全都给在鞋底碾碎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说法。
然而令我感到可惜的是,这场风虽然刮了过去,我跟师傅的关系却一直没有解冻回暖。
她日常上班,然而我们却总是略显尴尬,呆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之前的那些话题可聊,而且,随着我技艺的一点点熟练,我所需要师傅教的内容越来越少,因此我们能交流的也逐渐变少。她还是以前那样,开朗,活泼,说话总会暖到人心,然而我们却总有隔膜;我也变回了以前的模样,又开始沉默寡言起来,两只眼睛眯着,听着周围机器隆隆的声响。现在我也能跟师傅一样,通过判断机器的杂音,就可以立马知道哪台机器坏掉了。我的能力已经可以独挡一面,我师傅向上面汇报我的情况,说我的能力完全可以自己盯线,因此不久之后,我就给调到了别的车间。
临走之际向我师傅辞行,她陪我说着说着却流下眼泪,然后跟我抱抱,随即离开了我所为她设的“谢师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