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善关西五十里之外,有百余里长的沟谷,生长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棘林。沙棘喜光,耐严寒、酷热,不惧风沙及干旱,对土壤适应性强。韩骞与亚坤等人逃到沙棘林时,已是后半夜了。
天空幽暗,一抹淡紫色的光晕染在穹空。
阿里普损失很重,阵亡了五六人,伤者也有十几个。亚坤后背中了刀,好在不伤及骨头,兀自咬牙挺着,指挥部下藏入密林深处,又派出岗哨到林外守卫,观察鄯善关方向。
那些羊脸武者约有三十多人,各自收好兵刃靠着火堆休息。为首者名叫隋良,乃是易教开阳大士手下,专门负责保护孤阳炙。韩骞虽在沙罗半岛,但已听说易教势大,连娥帝也不敢小视,朝中大臣多与之来往。
隋良未解释太多,只是告诉亚坤与韩骞,他们受孤阳炙之命,乃受帝国首辅芮隐所托,早在数日前已分批赶到安兰城。他们在暗中保护韩骞,见亚坤与阿里普护送,便悄悄地远远跟随。
芮隐受昭皇器重,成为帝国举足轻重的首辅,掌握着非常大的权力。韩骞知芮隐并非真心拥护娥帝,曾为了支持西伯登上皇位,请瑕瑜传信给周彰。如今帝国时局动荡,贵族们怀念昭皇,芮隐也许为了救赎自己,才请易教派人来保护自己和周天。
可是,易教有何打算呢?韩骞心中暗忖,却没有问。
对于攻击者来袭,隋良说路上绝无所见,看来他们是早藏于鄯善,可见布局之人用心险恶。他们逃出客栈,又乘马奔出鄯善关,那些黑衣人似乎并不强拦,看来必有后招。
北上将极为艰难。韩骞心知肚明。
众人和衣而卧,聚在火堆旁边打盹。韩骞护着怀中周天,一直没有合眼,心中思索会是何人主使,定要置周天于死地呢!周薇虽居心不可测,但不至于痛下杀手。娥帝已继承皇位,会明目张胆地派人追杀?他不知道。
韩骞不由得想起,去年昭皇去世之时,昭阳曾有传言风传:周丕是被人下毒致死。他知道桑楠曾与舒桐往来密切,其本身又有沙驼血统,一直不甘心做总务大臣,希望得昭皇支持,成为廊中区坤国之主。如果为了自己欲求没有满足,桑楠会配合舒桐,选择下毒谋害昭皇吗?若桑楠敢下毒手,那么他最不希望昭皇有后,将来于己不利,派人伺机刺杀也是极有可能的了。
韩骞正在胡思乱想,天空中飘落了雪花,扬扬散散地漫天飞舞,落在众人身上。此刻已是寅时,东方穹空渐露青色,一丝寒剑般的冷光凝固着,像冷酷无情的剑客的目光。突然,沙棘林外传来呼哨声,那是阿里普岗哨的通报:敌人已经出现。
亚坤听到哨声,早已站起了身,与隋良商量一番后,决定分成两队人马。解弋率二十几名好手,护着双方伤者,出沙棘林后逃向蛮湖,引诱追击之敌奔向漠湖。亚坤与隋良带领余人,护着韩骞躲进小善山深谷,过罕河后,走丹掖戈壁。
形势危急,事不宜迟。
亚坤交待完毕,一马当先向北而行,韩骞紧随其后,隋良则率人殿后。韩骞望向仍在布置迎敌的解戈,心里生起一股崇敬之情:引诱敌人实是凶险,极有可能会全军覆没。他们与自己素昧平生,只是为了一种使命,便不惜抛头洒血。想到这里,韩骞更坚定了心志:自己一定要保周天万全。
沙棘林一直抵近小善山,与恶狼沟几乎连到一处。普通商旅行经小善山,多走西边的峡谷,宽阔平坦,溪水潺潺。恶狼沟则全然不同,沟谷虽短,却尽是凶猛的恶狼,若是不小心迷失谷中,必成恶狼口中之食。
好在亚坤等人武艺强悍,马匹又经过严格训练,穿行谷间未耽搁多久,只用了大约半日时光,便离开了小善山。亚坤不敢停留,率领众人一路疾行,到了第二日傍晚时分,他们已来到罕河南岸。
此时,沙罗半岛已进入初冬,罕河水位已降了不少,河边则出现薄薄的冰层。在此之前,亚坤早派人故布疑阵,尽量消除马匹踪迹,以免被敌军发现。韩骞明白,如果顺利渡过罕河,除非是带了嗅觉灵敏的狗,否则再也不能确定他们的行踪去向。
从客栈恶战之后,大家已逃了两日,加之天气愈加寒冷,身体早已有些吃不消。亚坤见众人脸有疲惫之色,便选了处河边避风之地,让人生火捉鱼,打开行囊拿干馕,由大家分而食之。
这几日不得休息,周天的小脸又瘦了下来,总是嘟着嘴巴吭哧。韩骞虽知道孩子受不得苦,但眼下情势所逼,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亚坤大哥,过了罕河之后,咱们不必赶路这么辛苦了吧!”
“韩兄弟久居亚夏中土,不知这半岛戈壁的奥妙。沙罗半岛共有四个大戈壁,分别是萨西曼河南的丹掖戈壁、萨西曼河北的安库戈壁、曼佗山西的班通古特戈壁和腾格高山南的腾格里戈壁,论及广阔和险难,丹掖戈壁是排不到前列的,但说到景色之美,非丹掖戈壁莫属。如果到了夏季,午时黄沙烫手,能够暖熟鸡蛋;夜晚冷气逼人,则像是进入冬天。”
“如果不是亚坤大哥熟悉路,我孤身一人定不能走出戈壁。”
“我想说的是,丹掖戈壁虽有景色之美,却亦是极为危险之地。上次我走丹掖戈壁时,经过克拉玛谷时,感觉到地下有股气流,给人一种隐隐的炙热之感,就像是地狱中传来的热浪。”
“竟有这种奇事?”
“我怕这并非吉祥之兆,所以此番走丹掖戈壁,心中一直惴惴不安。”
“亚坤大哥,丹掖戈壁虽是腾格天神所护,但周天也有七子之神庇佑,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但愿如此。”
众人在罕河边吃罢了饭,将火堆残灰尽数清除,然后选择浅水之地,渡过河向丹掖戈壁而去。
丹掖戈壁无边无际,满目尽是土黄色的裸岩。戈壁上既有寸草不生、一望无际的沙海黄浪,亦也有梭梭成林、红柳盛开的绿岛风景,能够在这里生存的野兽不多,除了漫游的黄羊群外,最多的便是野兔和蜥蜴。
韩骞为人孤僻,平素不喜好热闹,常到昭阳学府听讲。宣讲学术的学子除了大讲治国之政,更多的则是传播宗派所说,其中便包括外七宗之一地宗派。地宗派中有名学士叫做韩璋,因与韩骞同姓生缘,彼此相熟交往。
据韩璋所说,戈壁可分为风化的、水成的和风成的三种,其中因洪水冲积而成的戈壁,属于较为特殊的一种。相传见龙纪时,沙罗半岛水域颇广,因为发生地动,引发了一场大洪水。洪水之后,冲击地区堆积无数砾石,经历长年累月日晒、雨淋和大风的剥蚀,最终形成了戈壁滩。
第一日,风和日丽,后无追兵,韩骞心情变得大好。韩骞把周天抱出了行囊,让他四下望着,看他那可爱的笑容。
丹掖戈壁丘黄谷橙,间或泛有绿浪,与黄沙交错呼应,好像两个舞者旋转跳跃,又似两个剑客高手,于旷野下剑舞生花。
到了第二日中午时分,众人见到前方有座土山。亚坤忽然有了兴致,率领着大家来到土山脚下。亚坤告诉众人,自己曾率领三名手下,于此地击杀了二十多名悍匪。虽然见不到地上白骨,但看着亚坤卷起右臂,露出一道长长的刀疤,韩骞还是想象出当时险象环生的场面。
韩骞抬起头,望着苍鹰低旋于穹空,注视着这支马队,好像要驱赶他们似地。更远之处,蓝天白云之间,似有千变万化的高城巨塔,又好像有碧波万倾翻涌。韩骞知道,那是戈壁常见的海市蜃楼,所映幻境似近实远,若是商旅误认,极可能陷入到千奇百怪的地貌中,再也找不回逃生之路。
戈壁天气变化无常,午时还是风和日丽,未时竟出现暴风骤雨,瞬间飞沙走石、昏天暗地,好像一个怪兽张开巨口。周天大哭不止,韩骞不禁骇然,好在亚坤颇有经验,连忙寻到一个小丘,让众人聚拢在一起,马匹围到外圈,总算挨了半个时辰,天空再次变得蔚蓝。
韩骞望向天空,一道彩虹跨过天际,明艳灿烂,清澈通明。
戈壁滩上水泽点点,野兔们撒着欢地喝水,感受难得一见的冬雨。虽然亚坤与隋良等人神情疲惫,但他们看着周天,眼中竟都流露出温情,那种安谧画面令韩骞非常感动。他不知道,这份美好能否如眼前这般长久下去,但思及正经历此生难有的戈壁惊险,见证茫茫戈壁无穷尽的奇景,心中仍不免感叹世间之妙。
第三日午时,亚坤等人寻着标记,来到一处小水潭边。亚坤安排人去捉几只野兔,命人在潭边升起火堆,准备好好饱餐一顿。亚坤展开羊皮地图,告诉隋良与韩骞,此地离克拉玛谷不远,若是快马加鞭,仅需半日可至。从克拉玛谷到萨西曼河安雀,尚有三日路程,拐向西边甘曼山口,则仅要两日即可。如果出了甘曼山口,便是土库曼部落地盘,相信再难有追兵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