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拱手相让的主人
书名:英雄无觅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8166字 发布时间:2021-03-10

江怒汗如雨下,嗓音粗嘎地半天才终于从嘴里挤出来一句话,五个字:"我们太蠢了。"

欧阳姑娘温柔地笑道:"你们可一点也不蠢,能背叛夫人而长达六七个月都未被察觉,这还叫蠢吗?"

陆成风道:"你有寂寞雨,这是我们预先没有算到的,所以我们刚刚挽回了一些局面,刚刚做出一下反击,就又极突兀地惨败。现在一切但凭处置。"

欧阳姑娘嫣然笑着,姿态优雅地伸手在两人肩头轻轻一拂,然后收回手,用十分满意的目光十分细致地打量着这只五指纤秀绝美的手,柔声缓缓道:"两个叛徒,一次机会,就看你们谁更有回头的诚意了。"

陆成风脸上每一条深刻的皱纹都在微微扭曲着,冷声道:"你是想让我们相互残杀?"

欧阳姑娘悠然道:"你们又并非什么同过甘共过苦的亲兄弟,应该谈不上相互残杀吧?何况之前我还未现身的时候,你们岂非已早就打得水深火热不可开交?"

陆成风突然说不出话了。

江怒竟动了一下双脚:"你解了寂寞雨的束缚?"

欧阳姑娘很干脆地点头:"打架得拳脚齐发才精彩好看。"

江怒转过身子,面对陆成风,表情依然冷硬如铁,抬手道:"陆长老,请吧。"

陆成风道:"是我把你拉下水的,是我让你做了叛徒。"

江怒道:"你在自责?"

陆成风冷冷道:"我只是想说,我既然已对你做得那么过分,不如就更过分一点。"

欧阳姑娘赞赏地在一旁拍手笑道:"好,说得好,无毒不丈夫,心软非汉子。"

陆成风竟礼貌地向她垂首道:"我一生没成过丈夫,如今也已非汉子,但有时人越老,对生存的欲望反而更强烈更贪婪。"

江怒咬牙道:"你一直活得很现实,现实中多的还是不讲理的残酷,所以活着的人也最好事事无情。"

陆成风淡然笑道:"你长相粗莽,竟也一下子明白了这些道理,实属人不可貌相,难能可贵了。"

江怒目露凶光,双掌陡地发红,厉声道:"咱们这一次倾尽全力,速战速决。"

通红如仇人瞳孔般的双掌在说话间已向陆成风的头顶猛力击下,急风掣电,势难阻挡。

陆成风不慌不忙,左手一晃,插于乱发边的那枝金葫芦已到了手掌中。

手掌握定,举枝迅捷地飞点江怒四处大穴,分别为头顶百会穴、脐上巨阙穴、掌缘内凹处太渊穴,内踝三阴交穴。

四处大穴各占其位,高低上下全面受击,瞬息间难以保全,就算及时防护得住其中三穴,也必有一穴被点中。

只见陆成风安之若素,左手已挥出枝条带动金葫芦,上敲百会,中者昏晕立时不醒;中打巨阙,中者肝胆必损连伤心脏,乃四穴中最为致命;边敲太渊,也极是凶险,百脉阻滞,内气重泄;下打三阴交,双足麻木,失灵而败丹田。

江怒从没想到,他头上所插的这枝金葫芦竟是点穴杖,金葫芦悬而不定,却更方便于对敌人全面的穴道进击,纵然江怒一双通红铁掌再坚不可摧,怎奈锁定的方位单一,缺少应机的变化,双掌击出,收掌也已难如登天。

只听"砰"的一声,江怒的一双铁掌深深拍入冷硬的地板。

原来陆成风最先打中他的三阴交穴,他一时双足酸痛又猛地麻木,支力不继,膝盖变得无比沉重,便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

紧接着陆成风飞身反掠,到了他背后,换击他的气海俞穴,肾器重伤,血瘀气裂,又使他身不由主地弓下了腰脊。

一双铁掌劲力积聚,必发无疑,腰脊弓下的瞬间,手掌已摧枯拉朽地直直打入地板深处。

陆成风左手一晃,金葫芦又漫不经心地插进乱草一蓬的白发里,竟不再击打其他本已锁定的要穴。

欧阳姑娘又鼓掌柔声笑道:"陆长老的点穴绝技当真是惊世骇俗,江怒赖以成名的丙吟掌在你这里也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烂铁。"

陆成风道:"与江兄的丙吟掌相比,我这点穴功夫纵然再厉害,也不过是下九流而已。"

欧阳姑娘施施然走到伏身难起的江怒身旁,悠然缓缓道:"你这莫非算是放了他一马?"

陆成风道:"姑娘的意思是?"

欧阳姑娘道:"你若真有诚心回到夫人手底下办事,这手可下得太轻了。"

陆成风目光一凛:"此刻江兄已生不如死,姑娘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欧阳姑娘郑重而优雅地笑道:"只有赶尽杀绝,才能永除后患,你既早已和夫人是知交,怎地还不了解夫人一贯对什么样的结果最满意?"

陆成风若有所思地沉吟着缓缓点头:"是,夫人做每件事都讲求以防万一,所以我总是不敢太相信她,尤其是现在。"

欧阳姑娘冷笑道:"现在怎么了?"

陆成风的表情又显出了老人特有的那种颓丧与倦怠,连本来精光四射的眼睛也突然变得掺了泥沙般的浑浊,语声沉重却也无力:"我就算真有诚心想回头,夫人也必不会接受了,刚才我竟没能看透这一点,或许只因我老的程度实在已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实在已糊涂到底。"

欧阳姑娘淡然道:"越老越糊涂,越老也越疑心重,作为一个进退维谷的叛徒,对夫人而言,还有很多重要的利用价值,这一点你明显更没看透,却也更该看透。"

陆成风像例行公事地重重叹了一口气,沉默半晌,才又含糊迟钝道:"利用?夫人已利用了我多少年?到老了到快半截入土了,她还想来利用我这一副老朽的身架子。我知道,比起什么利用,我其实更是她一直想解除的后顾之忧。"

欧阳姑娘甜笑道:"还是那句话,越老也越疑心重。"

陆成风不愿去正视她脸上的那抹甜笑,甜笑出现在其他任何一个女人脸上,再丑的容颜也会奇迹般变得十分美丽,但在她脸上出现,却只尖刻地衬托着一种经久不消的诡异杀机。

欧阳姑娘继续甜笑:"你尽心尽责地为夫人办了好几年的事,不可谓不劳苦功高,夫人若就这么杀了你,岂非到哪儿也说不过理去?今后还有谁会全身心地服从夫人?"

门外风停雨寂,突然有一个冷森凄凉的男人声音带着低沉哭腔抽抽噎噎道:"说的真比唱得还好听,呜呜呜--!死了满地的人,却还唱得那般好听,真是太不尊重逝去的灵魂了,呜呜呜--!"

XXX

被暴雨畅快淋漓冲洗过一遍的天地已是难以形容地干净纯洁,仿佛千万年以来,这个世界从未有过残酷血腥而肮脏的利益争杀。

时已黄昏,一轮朝阳般的夕阳静静地躺在蓬松迷蒙的几片霞光明媚的薄云间。

有焚香烧纸的青烟像一柄硬生生刺入现实的刀,源源不绝地自门外飘进来,使满大堂的血腥气反而加重加深了。

哭声渐渐停息,一个男人慢条斯理地走进大堂。

竟是一个和尚,灰头土脸的和尚,披着破烂不堪的一件袈裟,花白的须眉倒修整得很干净很顺溜,双手平平淡淡地合什,唇沾油星,目光中醉意朦胧。

这显然又是一个沙门不容的酒肉和尚,但偏偏在江湖中他们的名气总会远超那些谨守戒规的寺院高僧。

也许对佛教而言,只有敢沾酒肉的和尚才算真正悟透了佛经旨意。

这个酒肉和尚在江湖中也名望极高,甚至可以说已远超少林寺当代主持明慈大师。

客栈里的每个人都一眼就认出了他。

欧阳姑娘嫣然道:"原来是子乌禅师,难怪从声音中已能真切地感受到一腔的菩萨心肠。"

子乌禅师合什作礼:"施主言过了,老僧信奉达摩佛祖,怎敢怀揣菩萨心肠?"

欧阳姑娘悠悠笑道:"是我以为错了么?"

子乌禅师道:"施主以为何来?"

欧阳姑娘道:"我一向只以为菩萨佛祖是阖家亲两夫妻,恩恩爱爱,所以佛法才能从神秘遥远的西方传入我朝,并很快顺理成章地扎根发展。"

子乌禅师惶惶恐恐地念着佛诀:"施主休要再这么以为,此乃莫大罪过也。言者非沙门,听者即领罪,佛祖量度有大慈悲,老僧才沾过三滴酒,咬过三块肉,可不想为施主一言就从此受罚面壁。"

欧阳姑娘优雅地皱皱眉头,问道:"此地血雨腥风,大慈大悲的子乌禅师不心向西方,却突然来此地做什么?"

子乌禅师平和而郑重地缓缓道:"老僧早在两天前就到此地预订了一张席桌。此地的酒陈得地道,卖价也比其他地方要便宜,老僧一直挺喜欢此地的格调。"

欧阳姑娘哦了一声,微笑道:"不知你预订的那张桌子应该在哪个方位?"

子乌禅师冷淡道:"正是施主您方才冒顶的那张。"

欧阳姑娘诡笑道:"原来那张桌子真正的主人竟是一个老和尚。"

子乌禅师合什恭声:"老和尚今天过生日,所以才为自己预订下此间方位最好的一张桌。"

欧阳姑娘笑得已更诡秘,悠悠道:"出家人还得过生日么?那好像也是沙门该抛弃的繁礼俗节呀!"

子乌禅师突然打着机锋很认真很严谨道:"出家即是入家,繁俗即是空虚,行路即是信仰,酒肉即是佛法,生日即是念珠。"

欧阳姑娘道:"只望禅师与俗人搭言多用俗词俗句,否则太深奥了,一两句话都要费解好半晌。"

子乌禅师道:"老僧之于佛家为不俗,之于凡尘为极俗。"

欧阳姑娘眼波流动道:"罢了,罢了,你看此间的桌子已全毁,今天你的生日也过不如意了。"

子乌禅师道:"善哉,善哉,佛意安排,强求不得,一切顺其自然。"

欧阳姑娘道:"曾有人说那张桌子的主人,最擅长教人生不如死,而且连我家夫人也从来都惧之三分,可现在我无论从哪一方面瞧你,都不像会折磨人、使人畏惧的样子。"

子乌禅师深沉道:"佛祖慈悲为怀,救难众生,怎会折磨人?至于你家夫人,我也不在意她是不是当真从来都惧我三分。"

欧阳姑娘道:"你不认识我家夫人?"

子乌禅师道:"行脚僧四处传法,不可谈什么认识,遇见皆是缘。"

欧阳姑娘悠然笑道:"现在禅师还有何打算?"

子乌禅师道:"将那张桌子的使用权对施主拱手相让,从一开始施主就是那张桌子毫无疑问的主人。"

欧阳姑娘冷笑道:"那我可凭白捡了大便宜,分文不出,就占着了此地最好的一个桌位。尽管桌子已毁,但所幸方位一直在。"

子乌禅师缓缓道:"接下来我还有一门打算。"

欧阳姑娘道:"禅师只讲无妨。"

子乌禅师道:"老僧久慕陆长老的惊世海量,早已渴求有朝一日能结交陆长老为酒中知己,今天幸得陆长老也在此。"

陆长老心中莫名一震,木然道:"禅师过奖,我就是一个从不知好歹的老酒鬼而已,怎敢做禅师的杜康之交?"

子乌禅师面向他躬身合什:"只陆长老的这一份老而不傲的自谦,已足可了,能交到陆长老这个知己,当是老僧三世荣幸。"

欧阳姑娘道:"禅师之意定是想从这里带走陆长老了?"

子乌禅师道:"正是。"

欧阳姑娘道:"但现在他已是我家擒获的叛徒,已由我受命处理,禅师非俗人,忘了俗世有一语叫做打狗看主人,禅师虽不是打狗,却无疑是相中了狗想抱走,有主人在面前,想就这么抱走,可不容易。"

子乌禅师道:"阿弥陀佛,老僧哪里想了?老僧只是心随意指,最忌空泛的想象。难道施主就不能先通融一时?"

欧阳姑娘的脸上隐约渗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柔声笑道:"禅师到底是想让我怎么通融?"

子乌禅师温和地缓缓道:"老僧将陆长老先从这里带走,择一清静之处细细把盏论交,末了由老僧亲自再送回青夫人那里。"

欧阳姑娘道:"你能找到青夫人在哪里?"

子乌禅师心平气和地恭声道:"老僧自有办法能找到,这一点,请施主尽管放心。"

欧阳姑娘冷笑:"你虽言之凿凿,却没什么理由可令我绝对相信。"

子乌禅师很郑重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只这一条已是最好的理由。施主若偏要强求其他理由,老僧也无法了。"

欧阳姑娘似乎怔了怔,沉默半晌才又冷声道:"你想与陆长老喝酒,此地还有这么多泥封未开的陈年佳酿,何必换地方?"

子乌禅师道:"横尸满地,阴气深沉,在此地喝酒喝不出心境,只能喝出万劫不复的罪孽。"

欧阳姑娘眨眨眼道:"那你们换地方也可以,但我得跟在左右,我虽是女儿身,酒量却也不错的。"

子乌禅师又连连善哉地合什道:"出家人最忌与女施主产生关系,被女施主监视着,或与女施主一同饮醉,也算是两种犯戒的关系。还请女施主谅解。"

欧阳姑娘悠然冷笑一声:"我也想谅解,只可惜手贱不同意。"

"手"字一出口,她的双手已灵巧无比地变化着十几种奇异的招式猛地向子乌禅师攻了过去,招式精致典雅如画境,轻盈柔媚如蝶飞。

XXX

她的双脚也在巧妙绝伦地配合着双手而动。

指如兰花,步如音律。

不可思议地优雅一击缓缓荡漾出某种风光旖旎。

子乌禅师慈和平静地捻诀合什,淡然冥笑着躬身似又要向她施礼。

这平平淡淡的一躬身间,却已顺理成章地避开了她的第一下攻击,第二下攻击立即变幻方位,由低而上。

由腰肾部而达咽喉,冉冉舞袖上移。

子乌禅师又漫不经心地偏过身子,弯腰伸手去捡地上什么东西,破旧的袈裟轻盈地无风展动,一股以柔克刚的劲气猛然冲击在她的小腹上,她只觉手足绵软,积聚的所有力量都不翼而失,身不由主地一连踉跄倒退了好几步。

等她勉强站定脚跟,再看子乌禅师时,子乌禅师已从地上捡起了三四坛泥封未开的陈年佳酿,兜了满满一袈裟。

他一只手稳住兜满酒坛的袈裟,一只手竖着佛礼,态度仍是非常温和地缓缓道:"老僧知道那寂寞雨的代价是多么严重,练就之人每发一次功必损半年内力,你刚已用过一次寂寞雨,此刻身体其实虚弱至极,你是绝难硬碰硬地拦住老僧了,老僧也不多难为你,老僧只还是那句理由来使你放下疑虑: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转身又向陆成风道:"请陆长老降尊陪老僧共饮一席酒。"

陆成风纵然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现在也觉得满头云山雾罩,不知跟着他出离此地,算不算终于脱身险境?

看他虽一直慈眉善目,态度恳切而平和,却更叫陆成风摸不着底,只怕他后面正布置有更精巧的陷阱等待着。

过了半晌,陆成风才木讷地强笑道:"今天我已喝了很多酒,已不该再喝了。"

子乌禅师不以为然地坚持道:"不求你再喝太多,只求能与你喝出万物皆成空的心境。"

陆成风道:"哪里喝得出心境?禅师何苦抬举我?"

子乌禅师恭声道:"心境最深时,心境也为无,陆长老何妨一醉?"

陆成风再也说不了半句推辞的话,留在此地的危险是已确定了,至少跟子乌禅师出去,一切还未知。

或许他也只是一时想多,子乌禅师素来行为怪僻,此番邀他共饮,真的别无企图,他虽难以借此机会彻底逃脱青夫人的惩罚,但毕竟能暂时安全,安全了才有精力来考虑日后的对策。

所以他终于还是跟子乌禅师走了。

欧阳姑娘眼看他们走出去,心中似乎对刚才子乌禅师的巧妙反击犹有余悸,眼神很深沉地默然了良久。

如注的暴雨,如刀的闪电,如裂的雷声,这一切都已悄然远去了。

天地间的诸般不爽与阴影也已被这一切冲涤得洁净干脆微尘不染。

但对某些人而言,黑暗压抑的游戏还将无条件地继续。

良久之后,欧阳姑娘才似梦中惊醒,自顾自表情难以捉摸地淡然笑了笑,接着全当地上已晕迷过去的江怒不存在,也全当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悠闲自若地缓缓抬眼望着楼上,优雅地柔声笑道:"这场戏的一切变故纯属意外,让各位看客未能尽兴,小女子这里先道歉了。"

她脸上哪里有丝毫道歉之意?反而充满了一种象是永不毁灭的孤傲与自信。

她又变回了最开始时那个稳操胜券居高临下的胜利者。

她虽是从楼下仰视楼上的柳妩媚五人,但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却仍是刻骨铭心地逼进柳妩媚的瞳孔,直击血管与神经,沉沉压制住心脏的正常跳动,使每一下呼吸也突然急促起来。

柳妩媚莫名觉得欧阳姑娘的一双眼睛只在冷锐如刀地逼视着她单独一人,她的脚情不由主地往后退了几步,但目光终究无法摆脱欧阳姑娘的逼视。

欧阳姑娘幽幽叹了一口气,接着冷笑道:"其实这场戏枝节横生,恐将波及看客,你们早该走了的。"

冯天书也冷笑:"我们倒是早想走了,可惜我们也深知有些戏就算有多难看,只要看了一眼,就必须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欧阳姑娘的目光中似悄然有芬芳的花朵正细致地慢慢绽放。

当她的目光显得最媚惑迷人时,也正是她最危险时。

她淡然一笑道:"你们很明智,但有种情况下,明智既多余,又滑稽。"

冯天书道:"你说的是刚才那种情况?还是现在这种情况?"

欧阳姑娘意味深长:"两种情况都是。"

冯天书沉声冷笑:"其实你的意思是,这场戏已演砸了,已严重丧失了预想的完美效果,识趣的看客早该离开,以避免双方都突然深陷尴尬之境。"

欧阳姑娘道:"明智的人一向最容易识趣。"

冯天书目光一凛:"只可惜这份识趣对这场戏的主角而言,是太迟了。"

欧阳姑娘似突然在认真沉思着什么,表情变回了那一种无懈可击的优雅,盈盈而笑道:"现在我的脑海里又想到了一件事,从这件事来看,一切并不太迟。"

冯天书笑道:"哦?愿闻其详。"

突听清泠悦耳的一缕琤瑽声,就仿佛月下朦胧的情人眼波,幽远又很贴心地缓缓漾过众人的耳际。

直到这美妙梦幻的声音终于把现实也熏染得如痴如醉时,众人才一齐目光清凉地接触到欧阳姑娘纤纤玉指间轻捻的一枚玉佩。

这枚玉佩不仅清凉了众人的目光,也清凉了整个身心,众人非常柔软而温和地渐渐感受到了藏地雪山般的永恒圣洁。

欧阳姑娘的语声透过这层永恒圣洁的气氛也显出了一种接近原始的唯美:

"这枚玉佩是属于当年的连夫人沈璧君的,后来沈璧君又送给萧十一郎作感情的最后一份留恋。

再后来萧十一郎为情痴困,某夜烂醉,无意间就在一家酒店里遗失了它。

萧十一郎酒醒后竟没有回酒店去找,或许只因当时沈璧君早已生死未明,那段痴情在两人之间早该断了,萧十一郎终于彻底放弃。

近日我在洛阳的一家珍宝玉器店里偶得这枚玉佩,夫人即命我利用这枚玉佩尽快找到萧十一郎,夫人有极重要的秘密要向他叙述。

然而想借这枚玉佩以找到萧十一郎,却几乎似海底捞针一般既不实际也很愚蠢。

幸好现在,你们又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这世上最了解萧十一郎的人,也最有可能找到萧十一郎。"

冯天书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谁:"风四娘。"

欧阳姑娘点头:"除了她还有谁?尽管萧十一郎与沈璧君的那段爱情才最刻骨铭心,但论起对萧十一郎的了解,沈璧君终究永远比不上风四娘那么透彻而深沉。"

正因为风四娘一向太了解萧十一郎,所以才会把对萧十一郎的爱永远地默默埋藏于心底。

正因为风四娘一直太了解自己痴爱的男人,所以她才会对自己痴爱的男人永远无私。

她奉献,并不奢求什么回报,只为了自己痴爱的男人少一分痛苦,知道身心未曾真的沉入寂寞。

等到萧十一郎的寂寞终于被另外女人的爱所填满时,她很理智地选择了让步,她毫不强求萧十一郎分厘不差地偿还对她应有的那份爱。

只要萧十一郎此生过得幸福愉快,能时时刻刻真切地感受到爱的充实甜蜜,她已很安慰很满足,不管那爱的滋味是哪个女人给予的。

但最后,总是让步的爱又残忍地毁灭了一切。

沈璧君被天宗所劫,至今生死未明。

萧十一郎遗失了玉佩,灰心意冷,再也无力挽回什么。

近十年来,自荒街的那一战之后,萧十一郎的心智仿佛与连城璧一样彻底废了。

而风四娘自己,也茫然不知所踪。

欧阳姑娘道:"我知道你们此行正是去白马镇寻找风四娘,恰好我也突然很想找她,不妨和你们顺路同行。"

冯天书知道他们已从头至尾看完了一场最不该看的戏,青夫人的世界里既藏不得什么秘密,对有可能暴露秘密的局外人,青夫人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欧阳姑娘明里是说顺路同行,其实更显然的一种意思却是,先严密监视着他们的行踪,到看准机会时,再做处置。

她现在刚用过一次寂寞雨,内力巨损,冯天书五人想逃脱已是易如反掌,但这样的逃脱终究不是完美而长久的。

既然青夫人的死敌正是玉龙王,而顾祥与风四娘又正是为玉龙王办事,那么等到在白马镇找着了风四娘,再设计逃脱,青夫人的灭口矛头就会碍着玉龙王而有所顾忌,必不会再轻易追击了。

想到这些,冯天书的态度又平静了很多,微笑道:"路途不远,却最是枯燥,正希望多个同伴,热闹了气氛,也放松了脚步。"

XXX

黄昏未过,黄昏太长。

夕阳余晖,一种死鱼般苦苦挣扎的光明。

满堂的尸体已冷冰僵硬。

满地的鲜血已吸干了夕阳。

到底谁能最终来收尸?

棺材究竟在哪里?坟墓究竟在何方?

到底谁又能最终来把血擦洗干净?

血色迷离中的客栈,每一处细节反而都显出了妖冶跳动的美。

弓背伏身仍处于昏迷状态的江怒比尸体更像尸体,比尸体更有浓郁到再难融解的死亡气息。

两扇门板已粉碎,空洞的门框俨然等着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给你最诡异也最深刻真实的感觉竟是:客栈里的所有死人都并非死于铁流星的暗器,却是死于这张永远也填不满的血盆大口。

这张血盆大口正象征着人类世界的无限贪婪。

他们的死正是缘于那难以自拔的贪婪。

一片寂寞中,一片平静中,淡然飘出了一角衣影。

一角绯红如少女羞容的衣影。

一双亮得惊人心魄的眼睛。

他像伤痕般静静割开了夕阳。

又像叹息般轻轻融化了死亡。

他应该是极优雅地微笑了。

极优雅地点了一下头。

极优雅地站定在江怒身旁。

没有谁再能比他更优雅。

欧阳姑娘也不能。

欧阳姑娘还差他太远太远。

他实在把优雅做到了极致,甚至已超越了极致。

世上只有一个人足以做到这一点。

只有一个人。

他的一切行为都令人绝对捉摸不透,他似无论去到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事,都无不显出他超拔出群的智慧与无人敢匹的意志。

江怒空了。

江怒空地一下子醒了。

竟似一下子从他那里获取了无尽的能量无数的财宝。

江怒振奋地竟大叫大嚷着冲出客栈,像扑火的蛾子般冲进永无止境的夕阳。

不会有人听到江怒怪异的叫嚷声,他很确定。

因为他看见了冲进夕阳最深处的江怒全身上下都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地湿透了。

他终于解除掉江怒心中的魔咒,但不幸的是江怒反而疯了。

江怒疯了,疯了,狂奔出理智,横闯入错乱。

他转身,也走向夕阳最深处,步态仍是极优雅。

他一直满意地微笑。

溢出优雅的满意是多么惹人痴迷?

他像忘了,忘了。

走进夕阳,走进一种无法形容的忘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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