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阳光明媚而温暖,积雪初见消融,房脊、树枝、墙檐反射着亮晶晶的银光,悬挂在背阴处的冰凌嘀嗒融化,在地面上汪了一小滩水泊。
群臣重归朝堂,一身休憩后的精神抖擞,站在承钧宫听着礼乐司冗长、饶舌的开朝宣祷也不觉困倦。
首日开朝,单单是百官的问安就已占用小半天时间,加之各地急情、急务还未传报回京,临近下朝,并未议论太多正经的政事,连同卫孾心中期待的铁矿一事,卫枢亦是只字未提。
其余几位公子不在,卫孾站在首位静静看着高台之上的卫枢与群臣商讨无关紧要的安排部署,一改往常的急躁,只嘴角挂着笑耐心听着,未置一词。
待到最后,何仲衍见卫枢心情不错,上前简要奏明了自己前一晚于武都灯会所犯的错,奏请卫枢惩治。
堂堂一国丞相,马匹受惊误闯集会,算错吗?
卫枢及其他官员止不住低笑一阵,卫枢摆摆手道:“什么惩治不惩治的!仲衍兄,既无百姓伤亡,此事有何值得一提?”
何仲衍垂下眼睛,他心中惦记的,可不是那群无所事事凑热闹的百姓,而是最擅口诛笔伐的文人书生,自己落了把柄在他们眼中,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说不定哪天就变成引火烧身的引子,必须干脆果断的处理干净才可放心。
于是再谏言:“臣行止不当致使百姓生怨,若臣言而无信、置之不理,恐怕更惹非议,民沸不宁,倘若再对朝廷及王上评价有碍,臣万死难辞其咎。臣恳请王上拟旨,下令惩治臣之罪以息事宁人!”
话到这份上,卫枢也沉下眉,开始认真思考何仲衍所求的必要性,不多时眉心舒展,沉吟着应允了何仲衍的建议:
“如果仲衍兄执意如此……不如就这样吧,事情既然发生在武都,吾也不好替子歌来做主,吾便传手谕于子歌,令他妥善处理吧!”
何仲衍眼底一沉,再要说话,卫枢已起身走向影壁之后,一挥袖,吩咐姜内参道:“今日无事,退了吧!”
姜内参摔倒的腿伤已好,迈前一步,扯出尖细的高喊:“退朝!”
开年第一天的朝堂,就这般平平静静拉下帷幕。
十六日的午后,卫子歌便接到了颍京传来的系着锦绸的帛绢,展开后,打眼晃过里面三五行内容,他只淡淡扯了扯嘴角,随手将帛绢置在书案上不再管,背手走到窗前推开窗格,冷冽而清新的空气扑面袭来,绕过他的身形,掀动着那帛绢轻轻翻卷。
宋星摇蹲在院子里一棵树下,百无聊赖地研究枝杈中间的鸟巢,玄鸟未归,巢中空无一物,连片羽毛都没有,也不知她是怎么耐住性子看了半个时辰的。
许是无聊到极致了,看什么都有趣吧!
卫子歌摸摸唇,自己不也看了她半个时辰?要说无聊,看来彼此彼此。这么一想,卫子歌叹口气,对自己摇摇头无奈一笑。
不过很快——卫子歌侧过头,余光向着书案瞟去一眼,很快,局面就会发展的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有趣了。
“星摇,过来,有好玩的事情跟你讲!”
卫子歌摆摆手,提声呼喊宋星摇。
宋星摇揉揉微微麻木的膝盖,脸上笑逐颜开,登登小跑,跑进卫子歌的书房,推了门便问:“什么好玩的事?”
“那张帛绢,你先看看。”
屋中的热气顺着窗缝向外散去,空气已浮动着凉沁。卫子歌回身阖好窗,悠闲地坐在茶台旁,等着宋星摇看完绢上的文字。
文字并不多,百字而已,宋星摇却反复看过三遍,眉头松展变为浅皱,又变回平坦,看过之后撂回案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卫子歌。
卫子歌唇形浅抬,笑道:“怎么了,看出什么不对了?”
“唔……”宋星摇想了想,问道:“那位丞相……官阶高不高?”
卫子歌颔首:“可谓万人之上。”
“这么高位的人,真要为昨晚那点子小事自请降罪吗?”宋星摇坐到卫子歌另侧,撑着头纳闷。
卫子歌打量着宋星摇的脸,亦曲起手肘支额,笑意莫测,“你觉得是小事吗?”他定睛看向宋星摇的眼睛。
宋星摇以为他指的是类似“事关百姓,无小事”一类的圣人之言,搔搔鼻尖,有些局促道:
“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对于小官小吏,他们若有这种引咎自省的做法和胸襟,我会觉得应该。可是如丞相这般一品人臣,昨夜的事……对他来说,的的确确就是一件小事,过去就过去了,百姓并不会质疑,我倒是觉得,根本不值得他费这番心思。”
卫子歌垂眸笑着,笑过后再抬起眼睛,目光却锐利森凉,丝毫不见温暖笑痕。
他站起身再次推开窗,阳光低斜铺洒大地,投在树上,照得那巢也泛着温馨的金光。
即便玄鸟弃自己的窝巢飞往南边避寒,可只要巢还在,那鸟无论飞到哪,飞了多远,都会年复一年地飞回巢中,即便旧的禽鸟死去,依旧会有新生的禽鸟填补。
若想树冠恢复清静,驱鸟无用,只有打落这处巢窠才是解决之道!
卫子歌深深吸口气,磋磨着指节,徐徐道:
“星摇,你并不明白我的意思。”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宋星摇,又面向窗外继续说下去,“大嬴自建朝以来,凡入仕为官者,或世家举荐贤能的后辈,或由当地掌权者擢选品行优异之人向朝中报送,最后由丞相核考,决定去留。世家、寒门,两者因家世、门第、理念各方的不同多生嫌隙,表面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各自为营。为君者耗费心力对两边不偏不倚,以求维系平衡。”
卫子歌指节敲击台面,声调一扬,“可总有人!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心百般试探,来谋划对自己有力的局面,若不加以遏制,长此以往,必会造成其中一方坐大,扰乱朝纲!”
宋星摇认真听完,似乎有些听懂卫子歌的意思,歪头看着窗外想了想,追问道:
“所以……丞相所扶植的,是寒门,公子与王上所代表的,是世家的势力?”
“不!”卫子歌毫不犹豫地否定,“我与父王哪方都不扶植、不代表。”
他转过头,眸底有浓郁的狠辣之色翻滚,沉声再道:“但我们,决不允许出现任何一个人来扶植、代表!”
卫子歌冷漠又威厉的神态映在宋星摇眼中,她有瞬间的失神,才发觉自己好似总被他的笑蒙蔽,忽视了他内心深处真正的君王气魄,这样一个苦心孤诣、智谋超群,果决应付盘根错节的势力的为君者,竟与平日里温润如玉、清风霁月的翩翩公子是一个人。
一副身,一颗心窍,多副面孔,能将深藏不露的一面展示给她,卫子歌,在全心全意的信任自己。
见宋星摇愣愣瞅着自己,眼神却没什么焦点落定,卫子歌收回脸上的端肃,曲手弹了一下宋星摇的额头,“咚”的一声,吓的宋星摇一个激灵。
“啊!”
宋星摇回过神来,捂住额头低号,“弹我做什么!”
“我在试试,你这颗脑袋瓜,熟没熟透!”
卫子歌恢复暖暖的笑,坐回椅子看她,揶揄道:“熟了没?”
宋星摇偷偷隔着指缝剜了卫子歌一眼,撂下手,噎住闷气,“熟了!”
她这一睨并未刻意掩饰,透过手指间露出,映在卫子歌眼里令他不禁展颜哂笑,风吹得宋星摇半边脸泛着红,他伸手拽回窗扇关好,挑挑眉梢道:
“那就讲讲?”
“嗯……”宋星摇点了点头,伸手指向书案上的绢帛,“丞相借此想拉拢昨日里遇见的那些学子的心,那么公子必不会让他轻易得逞。”
她前倾着上身,小声问道:“公子想如何应对呢?”
卫子歌移开目光,慢慢环顾书房各处,似在思索,片刻后,沁笑道:“高高举起,轻轻落地。”
“哈!我看不仅要如此!”
宋星摇兴奋地低喊,眉眼尽是笑意,望着卫子歌投回来的目光,故作高深地笑起来。
“丞相德高望重、肱股之臣,公子难道不该仰视之吗?”
卫子歌闻之,嘴边笑意愈浓,深深看着宋星摇,眸底的笑痕下藏着炽烈的欣赏与赞叹,爱意悄然而生。
宋星摇突然暴起身子,趁卫子歌反应不及也在他额头上狠狠弹了一记,大笑起来。
“令大公子也望而生畏,才配得上一句万人之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