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高挂，夜天澄澈，星汉灿烂。
皇宫的御花园中怪石嶙峋、树影婆娑，晚风里夹带着草木恬淡的芬芳。
迟姗姗、连翘及众宫女将盛满了香瓜、苹果、蜜 桃、葡萄、石榴等的果盘与满盛着丝窝、虎眼糖、裁松饼、茯苓糕等的食盘摆放于石桌之上，然后退立至一旁随时听候差遣。
舒遒愐与周棽蕴、年菁华、严秀英围坐在一起，并向她们发出倡议：“值此良辰美景，佳丽们可愿随朕唱和几首咏月诗？”
周棽蕴摇头推辞：“‘一钩足以明天下，何必清辉满十分’——万岁爷的咏月诗空前绝后，我们姐妹又岂敢班门弄斧呢？”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若非臣妾眉如新月，万岁爷又岂能酝酿出如此文采风 流的诗句来呢？”严秀英得意洋洋地望向脸色难看的周棽蕴、年菁华，故作歉疚：“不好意思啊，是臣妾失言啦——除臣妾外，万岁爷似乎还没为谁描过眉吧？”
“此事整个后宫早已知晓，严贵妃不必时刻强调。”年菁华苦笑。
“当年，欧阳修娶了自己恩师胥偃的女儿，婚后夫妻二人非常和睦，欧阳修写了一首《南歌子·凤髻金泥带》来描述自己的新婚生活：‘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舒遒愐、严秀英之间也是如此吗？”迟姗姗在心中暗想。
舒遒愐确实对严秀英倾注了较多的情感，但还是想尽量表现得雨露均沾，遂进言：“月华各有韵致，不必强分多少；月下之人心境不同，自然各有意会——如此，我们不妨作诗比试一番？”
“良宵难得，何必伤这脑筋？索性请严妹妹献上歌曲，以消长夜，岂不惬意？”年菁华抛出了橄榄枝，严秀英假意推辞：“荒废数日，手生荆棘，怎好聒噪？”
“爱妃不必过谦，朕清楚你的实力。”舒遒愐话音刚落，周棽蕴便点头附和：“常听万岁爷盛赞严妹妹的才艺，如今不愿献技可是嫌弃我等不通音律？”
“皇上谬赞，皇后有命，臣妾即使丢丑也不敢扫了大家的雅兴。”严秀英这才顺水推舟、就坡下驴。
年菁华鼓掌欢呼：“既然严妹妹技艺高超，那月夜吹笛岂不更妙？万岁爷不是常说严姐姐的笛声裂石穿云吗？”
“没错，长笛一声人倚楼，假使严妹妹在角楼上或是深闺里横吹，万岁爷又该彻夜难眠了。”周棽蕴酸溜溜地打量着严秀英与舒遒愐。
“吹笛的场所一定要宽阔空旷，并且要讲究时令，春夏秋三季最为相宜。若在京师，时令最好春夏之交，地点莫若皇城内河，风和日丽，水清波细，菱藕初生，禽鸟翔集，景物之胜，俨若江南，意境趣味自是不同，他处不可攀比。”严秀英此言一出，舒遒愐内心忽觉有所触动，脸色变得黯沉。
周棽蕴见舒遒愐似显不悦，忙岔开话题：“严妹妹可是在思念江南水乡的苏扬老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那般风光旖旎、自然天籁，咱这皇城里的小沟小渠哪好意思与之相提并论？”
舒遒愐闻之神态稍缓，严秀英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感激地朝周棽蕴颔首。
绿影斑驳的古铜鼎炉烧起了龙涎香，严秀英珍爱的大圣遗音琴与核桃木琴架已被取来，作为唐朝古物，这大圣遗音琴奇、透、润、静、圆、匀、清、芳，九德俱备，金徽玉轸，龙池凤沼，在夜光下越发显得体式古穆，色彩斑斓。
严秀英移身端坐琴旁，略一调试，皓腕微起，纤指轻扬，依次弹奏着舒遒愐新近谱写的访道五曲：《崆峒引》、《敲爻歌》、《据桐吟》、《参同契》、《烂柯游》，她衣袂飘飘，浑身散发着香气，十指或张或收，或急或徐，温润高雅的清音令众人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与秋思之中，接着又微起朱唇，婉转玉音，用吴侬软语唱出一曲妙词，乃是北宋婉约派词人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歌声荡漾，如江南弯弯溪流中随波轻摇的乌篷小船，又如酒旗高挂的小店木桌上、竹椅旁散乱摆放的琥珀色米酒，那是水里的江南，雾里的江南，烟里的江南，梦里的江南，游子的江南，不！那是女儿的江南……众人痴迷陶醉，个个眼里似有泪水想要溢出，却仍旧欢喜满满地蓄着；想要喝彩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自己的切身体悟准确表达出来，只觉那样反而会俗了人、败了兴。
“严妹妹不愧是南国的妙人，一曲清歌竟似带来了江南的湖光山色、迷离景象，真个是身临其境，感慨万千！愚姐与年妹妹自幼生于江北、长于江北，不懂什么江南菱歌，就唱个岔曲凑凑趣儿罢！”周棽蕴既不起身吐呐，也未命人伴曲，字正腔圆地清唱起来：“金风凉爽，秋景悠然，东篱菊绽，枫叶初丹。欣闻林外蝉声咽，晴空雁字在云间。猛然看，秋山如妆秋水静，秋云似罗片片连。趁此际，性怡然，采菊花，携小篮；采荷芰，乘小船。到晚来，一轮明月、月光如水，遥望着，秋江之上水如天。”
掌声尚未停歇，年菁华站起身来：“既然严贵妃与皇后都唱了，臣妾也不推辞，好歹和一曲罢！”当下请严秀英以笛相伴，笛声方起，歌喉随发：“雨霁风清，暑退凉生。秋来院宇，蟋蟀初鸣，为报新秋第一声。一天增爽气，四野快时晴。炎光退，暑气清；气爽衣裳薄，凉生一枕风。寒云终不雨，露冷莲房坠粉红。蝉鸣声断续，荧焰高低照暮空。一天秋色好，有笔画难成。雁鸿影里云连塞，砧杵声中月满城。何处无端一声笛，唤起金风、风落梧桐，团扇投闲日，书窗试短檠。莫管西风摇落事，从今后，不受炎蒸暑侵凌。”
两曲歌罢，夜风渐劲，似从遥远的天外浩浩地吹来，恍惚可以听到落英漫舞空中和黄叶洒落地上的声音，众人不胜唏嘘，心头暗生悲秋之意，但觉西风残照，霜冷长河，无限凄凉。残月斜斜地挂着，静静地映照着大地山川，时光像在流逝，又像早已静止……舒遒愐顿觉文思泉涌，难以遏制，拊掌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仙音妙词，令人如临阆寰圣境、海外神山，心体轻浮，飘飘欲仙，令朕也忍不住想要胡乱吟唱几句粗词，以博佳丽们一笑。”长身玉立，跃跃欲试，却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对着棠传芳的附耳低语后离去，棠传芳怕扰了舒遒愐的兴致，犹豫着没有通报，舒遒愐主动询问：“什么事？”
“中秋节快到了，魏恭贤又有新招了。”棠传芳愁容满面，舒遒愐却言笑晏晏：“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见招拆招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