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外魏家胡同,有一座两进的四合院,灰砖灰瓦,门上挂着两个白底红字的气死风灯笼,印着“魏府”两个整齐大字。这里原是魏忠贤在神宗皇帝迈厉年间买的宅子,飞黄腾达以后,又另外新建了几所高大宽敞的别业,但是老宅一直保留着,也没有翻新扩建,多少显得有些陈旧,却倒也还算精巧雅致。魏忠贤并不常来,有了闲工夫时才住上几天,清心寡欲,想想那些萧散无状的穷困日子。宅子平日里都空着,只留了十几个家人打扫照看,定期修缮。
魏府管家吴优用听说魏恭贤要去趟老宅,急忙加派人手精心打扫收拾了一番,早早赶来在黑漆门外迎候。
魏恭贤、田你耕、牛我牵前后分别进了院子,过了垂花门,里面十分洁净——正中的两间大屋布置成了一座花厅,四周摆满了茉莉、栀子、月季等各色鲜花,猩毡铺地、沉香熏炉,居中摆着一张金丝楠木太师椅,上铺金心绿闪缎大座褥,上方高悬一副写着“三朝捧日,一柱擎天”的乌木镏金短联。
枝叶油光水滑的栀子花散发着甜腻的柔香,魏恭贤一边欣赏一边对着吴优用夸奖:“还算知道咱家的心思,真没白疼你!”
吴优用受宠若惊:“九千岁谬赞了,小人实在惭愧,此乃小人分内之事,不敢多费九千岁唇舌。”
魏恭贤刚刚坐到太师椅上,两个面容姣好的小丫鬟便将沏好的上等西湖龙井端上了来,魏恭贤让侍立的田你耕、牛我牵表兄弟俩一起落座品茶。
“义父面前,哪有孩儿们的座位?站着便好。”田你耕辞谢道。
“自家父子,又在私宅,不必拘什么朝廷礼法。”魏忠贤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田你耕、牛我牵便将椅子向后移,侧身坐了半边。
“毕竟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最近咱们可都得夹紧尾巴,能低调就尽量别高调——咱家的侄子、侄孙得了钦赐的丹书铁券,喜不自胜,本要张灯结彩地大肆庆贺一番,是咱家派人专门叮嘱不要张扬,他们便将正堂中央专供御书圣旨的红木大案重新髹漆一新,上面搭建了供奉铁券的小阁,用明黄的缎子遮了,早晚朝拜,文武朝臣乐得不用趋府谀贺,多是偷偷送了礼,只有几个铁心的干儿义子死党们上门道贺。”
牛我牵用手一拍额头:“义父言之有理,咱也并非没琢磨过此类问题,只是这舒遒愐既登了龙位,按理应该赏有功罚有过,荫封信邸旧人也就罢了,阉党当是舒遒愐心里暗恨的,可那些原先无尺寸之功的御前太监竟然也一齐获得荫封,还额外开恩赐予丹书铁券,又诫又哄的,害人心里总也不舒坦踏实。”
“义父勿怪,表弟他虽言语直率,却也切中要害。”田你耕朝魏恭贤拱手作揖:“舒遒愐此举大有深意——将信邸的旧人尽易新衔,入内供事,又赏赐先朝的旧臣,如此不分亲疏,为的是安大家伙的心;义父如今树大根深,舒遒愐不敢轻举妄动、乱用猛药,自然不会按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常例,所以才将义父等人温旨慰留,似非如往昔般地重用,怕的是打不到黄鼬反惹一身骚,而意在缓图,舒遒愐心里怕是容不得咱爷们呢!”
牛我牵呡了口茶,力劝魏恭贤:“这样一味隐忍也不是良策,若是舒遒愐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早晚会有收网的一天,千万别到那时再追悔莫及。”
“如今义父小心了,凡事都极谨慎的,想必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下狠心了。这些日子义父不是在宫里伺候当值,就是坐在司礼监衙门与庞丕廉、裴金光、苟富贵等几人说话,像是怕背什么交结外臣的罪名,大家伙都说义父现在变得畏手畏脚、没有了先前的豪气。”田你耕看着乌木方几上那碗碧绿的茶水,却不端起來喝,只顾锁着眉头唉声叹气。
“知道咱家为什么会这样吗?瞧过宫里传出的邸报了吗?舒遒愐已经陆续批准了一大批阉党骨干乞休出宫,不知下一个该轮到谁了。”魏恭贤思绪万千。
“义父就不该教这些人纷纷上疏求去,反复试探舒遒愐的心思,如今可倒好,反被舒遒愐有机可乘了。这般恩准下去,此消彼长的,怕不是个头。事已至此,或进或退,言行举止总要令天下人明白,以免左顾右盼的,自家的手下也迷惑不解,乱了阵脚,到时内外交困,怕是要大祸临头了。”田你耕习惯性地环顾四周,见并无一外人,放心道:“若说进么,就是如此。”他伸出手掌,五指成刀,向下一砍,“若说退倒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专心守成,不致祸起萧墙即可;二是求旨归家。”
魏恭贤沉默着摆弄起了茶碗盖子,忽然一股香气飘来,令他食指大动,吞咽了唾沫开口说:“这味道闻起来像是炖好的猪蹄。”话音未落,听得一女子哈哈大笑的声音,魏恭贤急步出來,却并不见其踪影,只发现西窗下的那盆兰草被搬到了地上,花架上放着一挂竹丝编织剔红食盒,吴优用站在葡萄架下问吴琼琎:“女儿,你这猪蹄卤煮得可够酥烂?”
“哎呀,许久没尝到令嫒做的猪蹄,可教咱馋煞了!”牛我牵欢呼雀跃。
“你府上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有,怎相中了这无甚名目、难登大雅之堂的猪蹄?”吴琼琎戏谑地瞥了一眼牛我牵,继而端身拜谒魏恭贤:“听爹爹讲,万岁爷御赐了丹书铁券给九千岁的侄子、侄孙,料这荣华富贵定能无穷无尽,琼琎想送些贺礼,却一直拿不定主意,唯恐几只猪蹄会遭到嫌弃,本想偷偷放下便走,见九千岁还算喜欢,就厚着脸皮当面道声贺,不瞒九千岁,此乃小女子精心烹制,非比寻常。”
“不就是在圈里踏泥涉水的猪蹄嘛,有何什么出奇之处?”魏恭贤饶有兴致地抓起一只大嚼猛啃起来。
“九千岁有所不知,小女子所选取的猪蹄皆为家中以洁净的木笼饲养的生猪,喂以豆浆、瓜果、细粮,家奴每日将它放出,在后院轰赶它奔跑数里,因此猪的四脚筋骨强健粗壮。待用时便将猪绑牢了,并不宰杀,先在滚水里褪净四蹄上的鬃毛,生生砍下來,此猪尚哀哀而嚎,如此方使它的四蹄血气充足、皮肉鲜嫩、色泽嫣红、大异同类。”吴琼琎绘声绘色地解释说明,令自诩见多识广的田你耕也大觉惊怪,暗骂残忍,表面上却讪讪地恭维道:“竟有这样的讲究?你这西施厨娘实在是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