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嘉斯德斯走过十几米狭窄的林道，又拨开一根长着宽大叶子的细枝条，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块荒草地。不过比其他一切景物都要更先进入默灵眼睛的，是一个白衣白裙，纯净如雪的少女。
她背对着他，站在荒草地前，面向的是一片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晕黄光泽的茫茫白雾，有山风吹来，扬起银发几缕，通透又晶莹，在一个短暂的瞬间里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不过下一瞬间他便注意到了少女所面对的东西——那是一片左右看不到尽头的苍白的雾！
雾的这边野草杂乱而肆虐地生长，雾的里边大地枯萎，万物凋零！
走在前边的嘉斯德斯回头看来时目光深邃，面无表情，又刻意向旁边避让了一些，好让默灵看得更加清楚。后方几道冷漠的目光也于此刻越发冰冷。
但默灵再也没有心力关注他们，因为在彻底看清那雾后，一股极致浩大又极致沉重的悲怆直透他的灵魂，像一柄无形的重锤一样狠狠地轰进了他的脑子里！
“不！不！！！”
“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不应该在这里的！！！”
默灵突然地呐喊了起来，状若癫狂！
滚烫的鲜血也在一瞬间冲进了他的眼睛里，红色的狰狞血丝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密集得几乎要连成一块，将他整个眼白部分都涂成鲜艳的红！
他死死地瞪着前方的苍白的雾，脸上是一种极端的痛苦，也是一种极端的暴躁，他猛地跑了起来，冲向那苍白的雾，一边跑一边冲着那雾大喊大吼！
“这块荒草平地明明很大的，野草要一直蔓延到很远处的河！河的那边还有一块同样的荒草地，连着一座长满刺槐的山！山的另一边一个大陡坡下去后又是一座山，是一座又一座，一重又一重的山！”
“很远很远很远！还有很远很远很远！”
“直到山的尽头铺开一片一望无际的花海平原，开满很美很美的花！”
“花海的尽头才应该是它！”
“它应该在那里的，它怎么可以出现在这里！”
“明明还有好多好美的风景，明明还有好多好美的山川与土地……”
默灵大吼着，赤红着眼睛，歇斯底里。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就像有一个因悲恸而暴躁的灵魂夺舍了他的身体，又将他那残破不堪的意识持续地搅碎着。
而就在这时，突然地，他的脑子里的一种特别的记忆被一下子全部“点亮”了，那种记忆正是他对他所走过的大地的那种完全的记忆——五年前他在这座森林里游荡了很久，那段时间他几乎走遍了这座森林，牢牢地记住了这座森林的几乎每一处地方，他的脑子里几乎已然建立起了这一整座森林的定格的“立体模型”——而现在，他脑子里的一份关于整个森林的“立体模型”都被“点亮”了！
就像是那一整团庞大无比的记忆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巨量的信息蛮横地霸占了他大脑全部的处理力！
而紧接着，他脑子里的那一整个“定格”的森林，“活”了！
它竟就在他的脑子里开始极速地“演化”，如走马灯一般，树木枯而复荣，花草凋而复生，像是见证着时间极速的流转，整个森林在他脑子里变成了一团巨大无比又光怪陆离的剪影！
“啊！！！”
他痛苦地叫出了声，巨量的信息在他大脑里演化，他的整个脑子像是要爆炸了一般，强烈的痛苦一度盖过了刚才猛地“撞”进他脑子里的巨大的悲怆感！
不过下一瞬间，那份莫名而来的巨大的悲怆感便又重新压过了他大脑中巨大的痛苦，因为就在他脑子里的森林的“立体模型”即将彻底演化完成的时候，“咔”地一声，它碎了！
就像玻璃被人敲掉了一角，他脑子里的森林的模型“咔”地便突然碎裂了，有很大很大一片区域彻底地崩碎了出去，一瞬间化作无尽细碎的玻璃般的碎片，彻底跌落了进了记忆的虚空里，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巨大的悲怆感于这一刻达到了极致，他的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涌出了泪来，甚至渐渐涌出了血来！
而他脑子里没有碎裂出去的那一部分森林，它的演化却在这一刻停止了，定格成了一副与最初略有相似，但实际已然全新的模样。这副新的模样默灵竟莫名熟悉，冥冥中他好像知道了，现在他脑子里的这座森林的模样，正是森林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的样子。
他记忆中的五年前的森林地貌，竟在他的脑子里完成了一次实时的“更新”。
但唯独不同的是，它相比于五年前，缺失了一角。
而缺的这一角，正是他现在所见的，前方那苍白迷雾后面的森林！
悲恸，刺骨钻心！
异变却并未就此停住。在脑子里的森林的模型彻底“更新”完成的时候，默灵便突然感觉到自己与脚下的这片土地之间有了一种特别的联系，像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开始从这座森林的每一寸土地里朝他涌了过来，欣喜地钻进他的身体里，前赴后继，连绵不绝。
那种东西无形无质，无法用言语形容，从森林的、他脑子里正好有其对应的“模型”的每一寸土地里出现，飞快地朝他涌来，钻进他的身体里。
初时竟让陷入了巨大的悲怆情绪中的他，竟都升起了一丝“舒服”的感觉，但很快，他的身体就像是已经饱和了，再也容不下了，但它们仍然在疯狂钻进他的身体里，硬生生地挤进来，连绵不断地挤进来，飞快地撑大他的身体乃至灵魂，极短的时间里默灵便感觉到了一种自己整个人马上就要爆炸了般的巨大的痛苦！
他的脑子里，也像是突然挤进来了太多太多他根本理解不了的东西，很快便让他的脑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剧烈的痛苦，如针刺、如刀斫、如磨碾、如火焚……宛如无穷无尽轮回般的折磨！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痛苦占据了他所有的感知，悲恸占据了他所有的情绪，他的眼前被涂上了一层红色，鼻腔里、耳朵里也开始涌起一股潮湿的暖流，渐渐地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觉得嘴里也在翻涌着某种炙热的液体。
他砰地摔在了荒草地上，大量鲜血疯一般地涌出他的躯体。
突然的变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嘉斯德斯连忙上前查看，但他刚一个轻跃来到默灵身边，他那浓厚眉锋下的眸子里便浮现出了一种巨大的惊悚甚至是恐惧！
他看见倒在地上的默灵，眼睛里、耳朵里、嘴巴里、鼻子里全都开始涌出滚烫的鲜血，五官宛如一个个涌动的泉眼，不断翻滚出冒着浓重腥锈气的滚烫的液体。甚至还不止，紧接着他竟看见地上的默灵连皮肤毛孔里都开始有血液渗出，疯狂地渗出，将他的整个身体都涂成触目惊心的颜色，他的身体就像一块吸饱水的海绵突然被一只无形巨手捏住、攥紧，所有的生命力都被狠狠地挤了出来！
他的样子恐怖得简直不像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从最恐怖的噩梦里走出来的鲜红的怪诞！
鲜红涌溢，久不平息。
他身下的整块地皮都被染成了地狱般的血色，让人毫不怀疑他所有的血液都被“挤”出了他的身体。
整个人，像是裹上了一层血色的茧。
突然他所有的鲜血都像是已经流尽了，不再继续涌出，整个人也保持着摔倒在地的姿势一动不动。嘉斯德斯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但灵识探出，却极为明确地感觉到了默灵身上充斥着比之前都更为旺盛的生命力。
不过这份生命力虽然旺盛，却也显得虚浮。嘉斯德斯甚至很快便感觉到默灵身上的生命力竟开始渐渐衰落下去，就像盛开到极致的花，不可遏转地开始慢慢凋零。
而就在此时，嘉斯德斯猛地感觉到了一个巨大的悲恸在他心底炸开，他那刀斫斧削般、永远是硬汉刚毅的脸上竟瞬间出现了两道泪痕！
他能感觉到那种巨大的悲恸完全来自他身前的默灵，以一种类似“共情”的方式，将那巨大的悲伤的情绪直接传递进了他的意识里，让他的泪水完全不受他控制地涌出他的眼睛！
“别过来！”
嘉斯德斯猛地回头朝雪零喊道。他意识到了默灵身上的不对劲，他害怕雪零也受到那种未知的、不知道会不会有更加恐怖的后续变化的异常影响。
然而明显他的提醒是没有用的，因为他转头时瞬间便看见，雪零那清澈的眼睛里，泪水也在不知何时涌流不息！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方向，眸子深处像是正一遍遍地演化着这个世界上最痛苦悲伤的事情。
不止是她，还有刚才跟着他过来的六个亲信士兵，他们的脸上也出现了同样的悲恸的表情，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站着，迷茫地流着泪水。
从默灵身上传来的悲恸，影响的范围远远超出了嘉斯德斯的想象，甚至不只是他们，灵识展开，他发现位于更后方的整个调查团，全部都在这一瞬间里陷入了同样的巨大的悲怆之中！
连天空都突兀地下起了悲伤的雨，像是这一整片天地都在为他哭泣！
嘉斯德斯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像是自己的灵魂触及到了某个最绝望的秘密。
“小心！”
雪零和他一样流着莫名悲伤的泪，却突然冲他高声提醒。
嘉斯德斯立刻提高了警惕，脚下灵气涌动，做好了一有不对便立刻跳开的准备。但他转回身时，看见的东西仍然让他瞳孔骤缩一瞬间呆愣在了原地！
只见前方那接天连地，左右绵延无尽的苍白的雾，竟然“活”了！
它本该恒定地呆在那道界线的后面，但现在它竟从里面探出来了数十根巨大的雾柱，宛如数十根巨大无比的白色章鱼触手，同时从雾里探出，朝他伸卷而来。
呆滞了瞬间后嘉斯德斯立刻本能般地向后一跳，躲开了那莫名的白雾触手的袭击。但他重新站定后立刻发现，那些巨大的白雾触手根本不是冲他而来，它们的目标，是默灵。
所有的白雾触手同时触探到了默灵身上，却像是轻柔地在抚摸他身上沾满鲜血的肌肤。渐渐地大量白雾像是融进了他的身体里，飞快地稳住了他身上逐渐凋零的生命力。
那根本不是“袭击”，而是救抚。
那本该永远一成不变的边界迷雾，“活”了，而且是为了救抚默灵，而“活”了。
几十道白雾的巨柱从边界迷雾里探出，在默灵的身上汇集，这个现象持续了好一段时间，但不管是嘉斯德斯还是雪零，面对这种超出常识的事情都不敢轻易上前，只是保持着诡异莫名的流泪的姿态，静静地见证着，目光中除了被他们强行压抑住的悲伤，剩下的便是凝重和震惊。
一段时间后，那章鱼触手般的白雾巨柱像是完成了使命般，缓缓收了回去。与此同时，之前那股向外扩散，一度影响了所有人的巨大的悲恸感，也随之渐渐变淡，直至完全消失。
天上的雨也停了，露出了被夕阳染得金黄的云。
只有雪零趁着白雾触手收回去的时候，极为大胆地拔剑斩过去了一道雪白的剑气，但也如她预料中那样的没有任何建功。剑气就像穿过某种幻象一般没有斩中任何实质上的东西，那白雾的“触手”仍然是和她印象中的边界迷雾是同一种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