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女朋友的分手非常和平。他们之间的爱被斧头割脉,在温水里咽气,两个人就此别离,成为陌生人,尽管恋爱持续了九年,离婚姻殿堂只差几步。他记忆深刻的不是爱情中的甜蜜,而是分手后那场心中的狂风暴雨,让他煎熬无数个日夜,被困在暴风雨走不出去。
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接受心理治疗后他继续着正常生活,偶尔还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人,例如给山区捐款。
今天他一如既往地饭后散步。解风情的风吹皱江水,衬托了城市倒在江里的金碧辉煌与酒绿灯红。这城市就是这样,用绕城的水告知它的繁华。他站在桥边观看着江水里的光,宽大衣服上的褶皱被风吹平,他的思绪再次飘远。
尽管他在发呆,也敏锐的感到旁边有了微光,那特别矮小且摇曳不定的孱弱的光。他转头,刹那光线减弱,他的眼睛还有些不习惯。
哦,一个穿黑纱裙的短发女孩拿着一支蜡烛。风很大,她用白嫩的小手护着烛光不被吹熄灭,烛光舔着她的手心,一颗脑袋低下来盯着蜡烛。
“这里很冷,”女孩抬头,纯真的视线与他对视,“您觉得呢?”
他说:“是的。小心,烫着手了。”
两个很礼貌的人同时停顿一下,双方都明白停顿的默契,是后天培养的礼仪像机器一样精确的缘故。
“那么,请问为什么站在城郊边上?”女孩靠近到合适的距离,仰头问他,如图想找同类的小兔子。
“……休息一下。我在散步。”老实说,他想离开了。
女孩的视线移向江面,探向江水之下,又移回来对他微笑,“您看起来有烦心事,我觉得您讲出来会好一点。”
他更想回家了。虽然他那个模糊的烦心事,只有孩子听了才不会笑吧。他会调解好的。“没有,没有。”他看着女孩手掌上的黑烟,考虑是不是该劝阻女孩。换做是寻常的女孩,早就疼到眼眶泛泪抽手了吧。
女孩眯起眼睛,双眼因看穿了什么而纯黑得充实,她恳切地说道:“我向您道歉,我对您撒了谎,我想自 杀哦。时候不早了,请您回家路上小心。”
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吧,他想。不过对于女孩提出来的自 杀——竟会有人如此淡然的就说出来了么?这时女孩用蜡泪把蜡烛固定在桥栏杆上,用跳舞般优美的姿势坐上栏杆,面无表情的压住吹起的黑纱裙,用手梳下吹起的头发,眼眸专注地望着江面。他叫住女孩。女孩嘴唇微张,淡然地坐直身子。“您有事吗?”她问。
“小姑娘,玩笑开完了,还是回家吧。”他左右环顾一圈,发现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摄像头,没有开玩笑的可能性比较大。他有点紧张。
女孩指指江水:“这是我新家。我的尸体会在这儿。我死了,请不要抱有同情,看在我过去一切行为都合乎框架的份上。”她捂嘴想起什么,吹熄蜡烛把蜡烛丢进江,莞尔一笑缓解尴尬,像朵文雅的花。“如果您有烦心事的话,可以跟我说,因为我要死了,不会泄露给第二个人。我不会像个可怜人一样死去的,也不会拿您的烦心事来做什么。”女孩轻柔的声调令人卸下心防,谈吐也不像个爱开幼稚玩笑的女孩,他不禁心疼起这个女孩来。她的打算应该不是假的。
他问女孩:“为什么自 杀?”同时他摸了摸衣兜和裤兜,好吧,偏偏这时候没带手机,而桥边是货车才会走的马路。
女孩答:“我把自 杀的原因写好给家人了,您注意一下报纸就会知道。说不定明天您就知道答案了,这不是寥寥数语能概括的。”
“其实你看看,世界很美好!我一年前因为和女友分手也想过自 杀……”他挖掘着脑海里的话劝女孩,嘴上不停地说,可心里又在想:我也曾想过自 杀,如果真正绝望了,谁能阻止呢?我遇到过那么多被社会制造出来的完美的人,其实他们原本的自我早就病了,破碎了,死了,他们在活吗?不,他们是在流水线上走向废品收回站的物品。如果我劝说失败,女孩的面具荡然无存,露出无法直视的丑陋,还不如趁她还是个懂礼仪不卑不亢的天使的时候,让她保持天使的姿态离去。我活着,也是具行尸走肉。
女孩听着他的话,一言不发。她凄然地笑了:“您的话……说服得了您自己吗?”
“唔?”他其实该肯定自己的话,但他犹豫了。他赶紧补救:“你有烦心事也可以说啊,我来听着。”
女孩的眼神骤然麻木,说:“我不适合在这个世界。亦不需要人来拯救。您知道的,不是所有处于弱势的人都值得救。”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值得被救。”
女孩渗人的微笑一刻也没有收敛,她的眼神像钩爪挠着他,她,似乎在看他心里有没有伤口。过了几秒,女孩觉得这不妥,垂下眼帘。眼前的先生,他不明白自己的经历。
“放下客套吧,我们交个朋友?”他说。女孩的心理年龄比她外表大上许多,真做个朋友也未尝不可。当然,不是那种朋友,他不喜欢所谓的洛丽塔。
女孩转移话题:“我十岁。您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除了读书以外,淘气地胡闹吧。”
“您撒谎。”
“不,不,你一直这么客气又真心,我怎么会——”
“您瞧,您适合待在这个世界,因此不选择自我了断一生。我其实也打算过活到十八岁,那时候您在做什么,先生?”
他得承认,不幼稚的孩子更难交流。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呢?他苦笑。“我在上大一。”他说道。
“不是,先生,您的回答太乏味,我不是面试官。我来给您讲故事吧,我和同龄孩子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不喜欢听乏味的话。我在读书,明早七点是我起床的时候,我该奋斗,学会生活,但是,唉!我需要的是爱,是支撑我的精神养料,但是它不来自外界,我感觉我自己的爱也将枯竭。这是我自己的伤口。这些伤口加起来长年累月可以流干一池子的血,可伤口不因血流愈合,不可愈合的伤口无可救药,拥有这道伤口的人不可救赎。”
“是的,但我们必须活着!”
“和伤口活着!它夺走了您的一切,甚至想吞噬掉您,它是含住您头颅的狮子了,它不想您活!”女孩把心底积压许久的话沉着地说出。
“是啊,但我们仍要活着。”
“您的伤口可以愈合?”女孩眉头一皱。
“伤口总会愈合。”
“不,就像神话里讲的,有些伤不可愈合。你没有被那种武器伤到。”女孩声音低沉,最后几个字甚至嘶哑含糊。
他思考了一下,抬起食指挡住女孩那双饱含幽怨的眼睛。“等下,你不是受伤,只是没有依托。”
女孩明显愣住了,失落的小兔子没有找到同类,也不肯改变自己。她的黑发遮住她大半脸庞,血红的双唇裂开一个角。“我的耐心耗尽了,再见,先生。”
“等等,我不喜欢看到别人在我面前死去,还是下来吧,孩子。”他伸手触到的只有凉风,他向前探一小步,女孩的身子向后微倾。他立刻抽回手。
“人创造了那么多逃避的行为,您难道一种都不会?请您闭上双眼,转身迈步,您的自私就不会玷污您的清高了。”女孩哈出一口白气,“这样我们是同类中的同类了,先生。”她拨开挡脸的头发,又打算滑下去。
“不!我的烦心事,跟你讲讲吧。善良的孩子,记得到上帝面前说句话,让他对人仁慈一点。”他说。
女孩听了这句话,便从栏杆上下来了。“我是善良的。”她浓密睫毛下重新有了温柔在眼里转圈,尽管眼神比睫毛还假。
“走吧,我的小天使。”他半开玩笑着试图活跃氛围,和她走向马路远处的高楼大厦。
他没有放慢步调,因为心里想着该接下来怎么办,连其他的都无暇顾及。女孩走路的速度和他一致,时不时注意跟着他,然后天真的目光扫过夜空,细碎的词不连贯地蹦出口,他尝试理解,不过还是失败了。
最后,他选了一家生意冷清的咖啡馆。两人相对而坐,女孩十指交叉放在桌上,骇人的眼神没有专注于哪个目标,她完全在自己的世界。这时,他发现女孩长得像坐在占卜馆里占卜师,脸小,气质沉静,带着些许神秘。他和女孩各要一杯咖啡。
店主安静得像只猫,端来两杯咖啡。女孩坚持付了自己的那一杯,把钱包往桌上一丢:“这东西忘扔了。不过你看好,我只有几块零钱了。”
他不由得笑出声:“哈哈,我还没沦落到骗十岁孩子的钱。”
女孩挺直背,好像刚刚沉在自己的世界里时,找回了奇怪的勇气和自信:“请您讲吧。”
他的手指敲打着桌面。有点难办啊。成人的烦恼和小孩说吗?说出他对前女友残存的感情,无异于把这感情挫骨扬灰。还好他跟店主打了声招呼注意这个女孩,有什么异常情况就报警。他说:“成人的世界,小孩子就不要管了。”他与前女友喜怒哀乐的画面在脑海里一张一张重播。
女孩继续说:“我不是成人,可我认为,您童年时,你……”女孩想强行把他拉到同等的位置,“有没有一件事,至今还在你心中?”说完,女孩脸上有一滴泪水无声滑落。
他不停倒带自己的回忆,啊,有的,有的。他真的想这么回答。但是不行。他是阳光开朗自信的正常人,医生说的。
“回想一下,回想,回想……”
被外界的话语刺激,他鼻子感受到了童年的气味,那是光线减弱的黄昏,四周嘈杂,无人注意他的时候——告诉我世界是可以被改变,是美好的吧。
他两只手已经骨折,晃成几道幻影的棍子朝他的腿打去。
“你放弃吧!”神气的声音盘旋在头顶。
他倒在地上,嘴吃进了尘土,骄阳令他思维迟钝,美梦破碎了,别人嘴里吐出来的只有肮脏。
“什么都不懂!蠢蛋!”
“下手重点,这是个坏人!”孩子们的声音回响在周围,一排排墓碑看着这群孩子,看着他,他恍惚觉得,有个墓碑刻着他的名字。
孩子为什么打孩子?
“他……就是他了,那个供我们打的人不见了,你,替罪羊,来吧。”十分钟前,一群孩子在他面前出现,临头的孩子最大,有十三岁,最小的八岁,遇上五岁的他,他们开始了殴打。
不幸他没抵抗过,以前的他甚至不知道愤怒与绝望为何物,现在他脑内的恶魔慢慢睁眼。为首的孩子跑来,拿着一块泥土——其实是外面裹着泥的石头,砸到他后脑勺,至此思维断线。
如果不乱跑的话,大概不会遭到莫名其妙的殴打。可我只是、只是乱跑而已啊。他在医院里醒来,第一想到的是这个。
凭什么?
殴打他的孩子只找到一个,听说家境富裕,垫了点医药费,听说他醒来,那家人火烧屁股似的朝医院外走。
“那孩子只说他在旁边看着。”他的母亲努力地给他一个微笑。
他不语,反正他记不清。
“孩子,不要怕,妈妈在这儿。”母亲拥抱了他,他这才发觉自己在颤抖。他觉得有一部分感觉被掠夺,永远遗落在那个下午,使他破碎出血,他明白世上没有绝对温暖的港湾。
所以,他也学会了暴力。
“因此我有个烦心事,”他面带笑容说完往事后,看店主戴着耳机在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电影,继续对女孩说:“我又得使用暴力了。之前我想,我也可以自力更生,不再使用暴力,但没想到……”
女孩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当年为首的孩子就住在桥附近,”他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用来装饰的普通十字架,“我想,如果我打他一顿,是否会解开我的心结?毕竟,它给我带来……不少麻烦。”他倒在椅背上,看女孩的反应。
女孩喝了一口咖啡清清嗓子:“我个人认为,不像成熟大人说的话。”
他的笑容几近冷笑了,但他不是对女孩笑的:“我不认为我老于世故,而且被困在墓地边的,永远是那五岁的我。”
女孩再三确认店主没有偷听的迹象,又喝一口咖啡,凑近他说:“先生,你一定要实施了,对吧?为了这个故事结局,我也得多活两天,不过我等不了很久。”
“后天你就能明白答案了。”他打心底感到高兴,起身对女孩说,“我送你回家吧,我会武术。”
他们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女孩刻意保持了沉默,一直望窗外。下车后,女孩的家还要再走三分钟。
“先生,麻烦您了。”因为四周过于安静,女孩压低了声说。
“不用,我是真心的。”这样,就不会计较什么了。
“那么,后天,”女孩扭动的脚也像在跳舞,“我能去看看吗?”
“说不定大后天,这事就上报纸了。”
“那就看,我俩谁先上八卦小报吧。”
他步行回到他的窄小公寓。
今晚是无眠的一夜。
明天休息一天吧。
他从衣柜里选出一套黑色运动服,打算后天就穿它了。然后他展开双臂,躺着床上,按下台灯。
黑色的房间里,他做了许多光陆怪离的梦,到最后,他抽了张长长的纸,一个一个地写下,当他写完回看,才发现自己只写了一件事:小孩被一群小孩打,无论中间有什么花样。天气下雨还是晴朗,被打的用手还是用腿反抗,打人的穿着破旧还是崭新的衣裳,他盯着这封信直到眼前模糊。陌生的小女孩赤脚跑进房间,把没写完的信撕成碎片,梦停止了。
女孩面前摆着一封完成的遗书,它很厚。她默念道:是的,今天我还不能死。他睁眼。
她想早早离开世界,绝不是头脑发热,只因为她不适合这个世界。她不愿意叫其他人发现这个事实,遭适格者的冷眼。她将直视死亡,用最平静的方式离开这个并不爱她的世界。她闭上酸痛的眼,眼泪颤抖着在睫毛里抖出。
三天后。
流浪歌手在练嗓,几个人稀稀落落的围在那里。
他走到流浪歌手面前,音乐戛然而止,流浪歌手看着他。他意识他到跨过了人们理解范围内的条条框框,来到中央。
他尽全力几下把流浪歌手打翻在地,骨骼咔咔的响声可不算小,胆小的人逃了,胆大的看热闹,他大吼一声,再大的胆也寒了。
流浪歌手在他手里像胡乱扑腾的鸭子,后面是昨天断了的栏杆,他推搡着流浪歌手一起掉下桥,掉进江水。他不管不顾扼住流浪歌手的脖子,好似要拔下歌手的头颅。他们沉入深渊。
最后一刻,他在想:有些伤口不可愈合,我宁愿以生命为代价,不去承受伤口之痛。
傍晚,日月同辉,云遮日月。
“你赢了。”女孩穿着黑纱裙,娇声祝贺早已听不见的他。
女孩点燃一根蜡烛,说:“可你又输了整个世界。我想你是不遗憾的。”
她的掌心感受着蜡烛的光芒。
货车呼啸而过,一辆接一辆,满载的不是女孩与他的渴望。远处有钟响,女孩在栏杆上平衡了身子,踮起脚尖闭眼:“丧钟为谁而鸣?为我而鸣。”
亦为你鸣。
她落进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