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陵一开始便困惑过，这桩二十年前的旧案，王寿何必在场。
而如此，便说得通了。
他扯了扯嘴角，并没问当年王寿是如何知道或者拿到父亲与满多固勒往来的密信，毕竟王寿曾是殷家军旧部，在殷家军中必有熟识，再追问细节已无意义。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
王寿恍然觉得仲陵是和殷晗很像的，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神态，哪怕已沦为阶下囚，身上依旧有股令人不可冒犯与亵渎的天神之威，当真如出一辙。
其实王寿已觉年龄渐长，又积下了许多伤病，早便不想动弹了，便一心要培养手下干将，巩固自身根基，当初见证了仲陵的能力，也曾起了惜才爱才之心，甚至一度欲招他为婿。
可惜，造化弄人！
良久后，仲陵又道：“你知道我父亲是无辜的，对吗？”
王寿抬头望向暗沉的天际，阴郁压抑，一如二十年前的那天。
“是，我知道殷将军不会背叛，他光明磊落，浩然坦荡，从来不玩阴谋，不做违心之事，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注定不能长久。”
王寿又将目光落回仲陵身上：“光明和黑暗都是这世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太极双鱼图，相互角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才能平衡。可是他太光明了，所有的黑暗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所以必然会遭到黑暗反噬。”
仲陵静了半晌，然后牵起嘴角，嗤笑了一声。
几十年的旧案，当时相关人员基本都没了，大理寺很快便结案，只说是林氏一人所为，查明他人皆不相干。
很快，圣旨便下来了，自然是死刑。
所谓“赏以春夏，刑以秋冬”，眼下年关将近，不宜行杀戮，便判为斩监候，等来年秋后行刑。
似乎是一下子，天气骤转寒凉，朔风凌厉，刮得人脸蛋生疼，每吸入一口气，便似寒冰直透肺腑，冻得人门都不敢出，年节下原该热闹的街市，此时却是异常的冷清。
而仲陵于这一切已毫无所觉，刚入天牢他便被穿了琵琶骨，锁在牢房内，每日清醒时能感觉到的便只有痛苦，无法分辨昼夜时日。
期间唯有大用来看过他，说天冷了送些御寒的衣物和棉被，还是求爷爷告奶奶地磨了许久，又塞了几个月的俸银，狱卒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准他隔着牢房栏杆将东西递进去。
甫一看到他的模样，大用便忍不住哭出了声。
仲陵扯了扯唇角，手从栏杆间隙中伸出，轻拍了拍大用的肩膀：“怎么了，好好的就哭了？”
大用双手抓住栏杆，哭得抽抽噎噎：“怎么可以……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你？”
仲陵想自己此时的模样大约得用形销骨立，不成人样来形容了，可惜牢房中没有镜子，不然倒是很想照照，看自己会如何反应。
他一如往常地平静而温和地道：“我是皇上钦点的要犯，又是武将出身，为免脱狱，是该如此，这是他们职责所在，你无须怪他们。”
大用抬眸与他对视，喉咙又哽住了，默了片刻，抹去眼泪，从被褥中拿出食盒打开，里面饭菜尚且温热。
“今天是小年，我来陪你过。”
原来已经是小年了。
仲陵抬头望向牢房上边的天窗，那里投进的光也是阴沉而微弱的，甚至分不清是月光还是日光。
自己被关进来也就大半个月，可怎么长得像是过了好几年了。
良久后，他收回目光，望向大用，微笑道：“谢谢你，大用，谢谢你还记得我。”
大用听到这，鼻头一阵哽涩，没有接话，只将碗箸递给他。
仲陵接过碗箸，又问道：“殿下如何了，他之前因为我的事被皇上呵斥还禁足了？”
“殿下还好，守卫太乾宫的还是金吾卫，前几天江照悄悄放我进去和殿下见过一面。”大用说到这停了会，小心而轻声地问道：“殿下让我问你，你当真对自己的身世从无所知吗？”
仲陵一怔，继而明白了——太子怀疑他。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和殿下自小相知相伴，若我早知自己的身份，又怎能自欺欺人这么久？”
大用望着他，认真地点点头：“仲陵，我相信你。”又道：“你不要怪殿下，他也有他的难处。”
“我知道，是我牵累了殿下。”仲陵垂眸黯然道。
大用咬了咬唇，道：“其实在你逃亡时，殿下曾想你能出来解释清楚最好，可后来又不希望你出现，他和我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仲陵微微愕然，旋即明白了，若他早点出来对质，能洗清太子包庇之嫌，可一旦他出现又被证明的确是殷晗之子，那剩下的就唯有死路一条了。
他又想起他与太子见的最后一面，二人因殷晗一案产生争执，那时他笃信自己的是对的，而今一切皆被倾覆后，他才发现从前的自己想得太浅了。
他如此想着，最后凄然一笑。
“大用，你待我向殿下说一声对不起，今生已无能为报，来生再为殿下当牛做马，供殿下驱使。”
“仲陵，你别这么说，你没错，你没对不起任何人，殿下他明白的……”大用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可此时说这些已无用处，徒惹伤心罢了。
他别过脸去抹了抹眼睛，待转过身，又若无其事般：“不说这些，吃饭吧，这些菜是我娘专门为你做的，还煲了汤，嘱咐我要让你趁热喝下。”
仲陵接过大用从栏杆中小心送进来的盅汤，外面是温热的，揭开盅盖，热气扑面，温度正好，饮下一口，待死的身躯感受到温暖，又似活过来了些。
牢房中弥漫着死亡的腐败气息，大用环视一圈，皱了皱眉。仲陵见了，便一边饮汤，一边问些外面的情形，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问一句大用答一句。
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没再提另一个人。
大用见仲陵吃得差不多了，沉了沉眉，道：“仲陵，你不要灰心，我想皇上只是一时盛怒下的令才会重些。所有人都知道你没错，殷晗将军也是被冤枉的，我想等过了这段时间，皇上气消了，我们再去求情，你的事就有转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