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零被可妮丝呼唤着离开了帐篷，中央大帐里只剩下了嘉斯德斯一人。
他的面前也摆着一杯和刚才雪零喝的一样的茶，不过水温稍凉，已经看不见腾起的热气。
嘉斯德斯闷头沉思着，眉头时不时拧紧，看起来低落又烦躁，突地又端起茶杯一下把茶水全倒进了嘴里，连同着那带着漂亮花纹的茶叶一起，囫囵吞了下去。
突然帐门口的厚布垂帘动了一下，一道高大的身影恍地一下便出现在了嘉斯德斯身前。
是豪格。
“老大，你找我？”
每当这种时候，豪格的脸上就完全看不到平时的嬉皮笑脸，他站在矮桌前，与坐在对面的嘉斯德斯面面相对，柔和的灯光照耀在那张似严肃又似淡漠的脸。
“这些天你一直有在留意默灵吧！说说看吧，他可不可信？”嘉斯德斯把空空的茶杯捏在手里，不抬头地道。
豪格略一思索，便正色道：“我认为，可信！”
“前几天，我按照他的提示和指路找到了十好几株不同类型的天材地宝，在这个过程中，我仔细调查了那些天材地宝的生长地以及其周围环境的情况，发现所有地点都完全不存在外人踏足过的痕迹，并且都与他的描述存在时间层面上的高度吻合！”
“他对这座森林的认知来自五年前的记忆，而五年时间的植物生长足以让森林的各个地方出现各种不同程度的变化。有的植物生长得快，五年能长满一整片山坡，有的植物生长慢，五年时间几乎看不到明显不同，而根据他的描述，再以那些地方的植物种类和现在的模样作逆推，大致都能得出那些地方五年前的模样与他所描述的样子高度吻合。哪怕偶尔有一两处地方似乎是因为发生过滑坡或塌方而地形剧变，我挖开覆土深探下去也能找到对应天材地宝存在过的痕迹或者是残骸。唯一一处不论是地形还是其他都完全与他的描述不同的地点，也存在着一些比较陈旧的魔兽战斗过的痕迹，极有可能是两头或者数头魔兽发现了那个地方的对它们有大用的天材地宝，于是相互战斗争夺，改变了地形以及植被环境。”
“所以我认为，他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信的，至少在关于这座森林的地形地貌上，他的话可信度极高！”
嘉斯德斯目光深沉，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还没有把他提前见到边界迷雾的事情传出去，他对默灵最大的怀疑也来自这里——或者说这都根本不能说是“怀疑”了，他已经完全确定默灵对森林的描述是极端错误的！
毕竟就在今天，他已经看见了边界迷雾！
帝国早已发现，人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这个在所有人眼里都无比巨大、无比辽阔的世界，其实是被一圈苍白的迷雾所“包围”着的。
那片雾，把大地箍成了一个“圆”。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或者说所有生灵，便是祖祖辈辈都一直生活在这个巨大无比的圆形的土地里。
而那片环绕着整个世界的苍白的雾，便是“边界迷雾”。看见了它，便是看见了这个世界的“边界”，看见了这个世界的终极。
可在默灵的叙说里，这里的边界迷雾的位置，居然远比他今天亲眼看到的要深入得多？
简直一派胡言！
这个世界从古至今都是这般模样的，边界迷雾的位置永远都在那里，岿然不动。这是常识，是定理！
不过……这么想着，嘉斯德斯的脑海中却再次浮现出了雪零刚才对默灵说的那句话：她说，她相信他；她说，他一定是真的见过那些风景，才能说得那么生动和详细……嘉斯德斯忍不住地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事情也许存在着这里所有人都是正确的的那种可能性！
可如果真是那样……
那才是最最荒谬的事情！
……
第二天。
“团长大人，恕属下难以认同您的提议！”
中央营帐中，身穿标准的刺客的劲装黑衣的古鳞站在嘉斯德斯面前，不客气地道。
她身材适中，五官清秀，额间是两锋薄淡的剑眉，此刻脸上没有属于女人的柔和温婉，只有属于军人的严肃认真。
“现在森林里已经明确出现了天灾级魔兽，继续深入有些过于忽视将士们的安危了。”
“而且，我们这次的任务是调查这座魔兽森林出现魔兽暴 动的原因，确认一下森林深处是否存在让大中型城市也难以讨伐的超强魔兽，并以此来为这座偏远的魔兽森林重新划定危险等级。而现在已经可以认为魔兽暴 动的原因就是因为天灾级魔兽的诞生而导致的——天灾级魔兽诞生，自身领地极剧扩大，而导致各大中高级魔兽各自领地也跟着发生大规模变化，最终引起外围的魔兽暴 动。也就是说现在我们的调查任务已经圆满完成，更应该做的事情是立即返回，将此行的经过和调查结果上报中央。”
嘉斯德斯端坐在大帐上首，淡淡地望着眼前的女人，表情看不出喜怒，“如果只是为了敷衍所谓的调查任务，现在撤退返程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但现在这里的事情还存在很多疑点，就这么走了是对森林外的镇民不负责。”
“至于部队的安全问题，这一点你大可放心。那头天灾巨蜥已经被我和雪零打怕了，绝对没胆子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古鳞的紧致英气的脸上浮现出了思考和疑惑的表情，但嘉斯德斯没有详细解释，稍作停顿便继续道：“前面一段路前天的时候已经清理过一遍了，待会让大伙儿脚步快一点，正午之前应该就能到达最初遭遇天灾魔兽的地方，到时候拾掇拾掇还没被战斗余波彻底破坏的家伙什儿，下午继续保持尽可能快的行军。”
古鳞脸上的疑惑之色更浓，眉头都微微隆起，“为什么如此冒进？”
“因为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反而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了。”嘉斯德斯仍然懒得解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如果我估算的没错的话，最快天黑之前，我们便能看到那个东西。”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女人，走出帐篷，下令行军。
他其实并不是不屑向下属解释，而是这一路上那个叫古寞的圣龙卫的表现太不靠谱，连带着他对眼前的古鳞也好感欠佳。
哥哥都是那样，妹妹又能好到哪里去？
明明他印象中圣龙卫的人论纪律性应该比风神将的荡魔军更强才是，毕竟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特殊编制，但现在看来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之前清理过一遍的路果然好走得多，调查团大部队一路行军相当顺畅，甚至于那位清晨时精神恹恹的大小姐，在白牙巨象背上专门铺置的软绒躺椅上躺下后，一觉睡到正午，手下把豪华大餐都做好了才起来，一路偶尔才有的小动静都不足以将她吵醒。
据说这位大小姐昨天在萝密利床前守了一整晚，早晨时看见萝密利的伤口真的已经基本愈合才放下了心……
调查团中午休整的地方正好是之前遭遇天灾级魔兽的地方，竟还有一半的帐篷好端端地立在原地，里面的物资也都完好无损，不过另外一半大都扁扁地嵌进了一个巨大的深坑的坑底，轻钢的支架都折碎扭曲，抠起来都嫌费劲。
中午休整过后，大部队继续往森林深处深入，走得果断又利索，速度也很快，简直像是在急行军，默灵混在队伍中央，有的时候居然需要小跑才能跟上。
复杂的原始森林地形中，队伍能保持这样的速度，自然是以弄出了很大动静才做到的——轮流开路的士兵刀气翻飞，巨大的树枝与杂密的野草荆藤全部都在队伍的正前方被刀光搅得支离破碎，生生开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明明昨天才刚遭遇到了那头恐怖的魔兽，现在调查团却竟浑然不在意会不会遇到更大的危险。
不过这一路上倒还真的没有遇到任何危险，连偶尔遇到的几头魔兽实力也普遍不高，大房子一般的体型近看倒还有不俗的压迫力，但士兵们简单几道明亮的刀光下去，就趴在地上汩汩流血动不了了。
不知怎的，魔兽到了这里数量反而变少了，综合的实力也明显不如前两天遇到的那些。
突然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一片巨树林下。这里巨树的枝叶繁密又高远，树冠像伞一样撑开，又与其他树的树冠紧凑地挨在一起，在树冠下形成了一个宛如巨型地下溶洞一般的静谧空间。
太阳的光芒透过繁密的树叶的缝隙艰难地投下来一缕，形成的光束极为倾斜地打在地面的落叶上，照亮了那片落叶上复杂又古拙的纹理。
原来不知不觉，时间已近黄昏。那道昏暝的光束，仿佛是从梦境中射来。
整个队伍便停在了这里。停下来后，士兵们没有立刻开展其他的作业，而是保持着待命的姿态望向前方。
默灵是走在白牙巨象的屁股后面的，见状绕了一下望向前方。
原来是团长嘉斯德斯带队走来。
他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和嘉斯德斯的目光对视，然后便见虎背熊腰的团长大人停下了脚步，然后淡淡地留下一句话后便转身返回。
“默灵向导，跟我过来吧。”
那姿态随意得像是菜市场远远看见熟人时打的招呼。
但却给默灵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的感觉。
按对方说的紧跟上去，待走近了他终于知道那种怪异的感觉来自哪里了——来自跟着嘉斯德斯一起走过来的那几人，看向他时的冷漠和审视的目光！
前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前方的树冠在越来越往下压，林下的空间也越来越逼仄狭窄，伸手便能摸到仿佛是堆砌在头顶的树叶。
停止前进的队伍也不再传来嘈杂声，周围愈加静谧，只能听见左右两边六个目光冷漠的士兵脚踩落叶的声音，他们有意无意地在看着他，呈两列整齐地走在嘉斯德斯身后，却让走在嘉斯德斯正后方的他正好被夹在了中间。
这种感觉很不好。不知是不是巧合，这样的阵型甚至有些像一辆囚车，而他就是车上的囚徒。
前方的嘉斯德斯走得不快不慢，宽厚的大背和朴素的短袖常服，让他看起来平凡得甚至有些像是街边随处可见的卖苦力的挑夫，不过不同的是，他身上还多了一个淡淡的、但却极为幽邃和深沉的压迫感。
默灵看着他的背影，摒除杂念默默跟着。
越来越狭窄的林下通道似乎突然在前方走到了尽头，一块表面长满深青色苔藓的巨大山石堵在前方，形成了一道与森林浑然一体般的倾斜的墙。却看见嘉斯德斯脚步不停，快走到巨石脚下时漫不经心地向右一拐，拨开一根大叶的细枝便走了进去。
默灵突然想起来了，这里他来过。这块石头后面会有一块比较开阔的平坦地，杂七杂八的野草青黄交错，一直蔓延至很远处一条水流清澈平缓的河岸边。记得那河岸边还有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石头下的缝隙里长满了一圈淡黄色的不及拇指大的小花，鲜艳又漂亮，似乎永远凝着一层晶莹的露珠。
这些记忆到现在都很清晰，当然不只是这里，五年前他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时所经过的所有地方，他都非常清晰地记得那时的地貌与环境，就像在他的脑子里建立了一套森林与大地的立体的模型。所有关于地理环境的画面都像是上一秒才被他看进过眼里一样，恒久而鲜活存在在他的记忆里。
可以说如果不是植物会生长，环境会变化，各种各样的动物们都在生活与行动中一点一点地改变周围环境的摸样，那他甚至能闭着眼睛走到十几里外去轻轻触摸他印象中最美的那朵小花。
全程完美地避开所有的地坑与荆棘。
——他牢牢地记得他所走过的大地与森林，就好像他深爱着它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