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二人的离开,天地间再度安静下来。看着大战造成的一地狼藉,长风也感到身心疲惫,默默坐在地上。三京走到长风身前坐下,两人一言不发,静静相伴,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他们望着苍白的天空,听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又想起两年前来到这里的情景。那时一伙人前来救三京,到最后还跟死去的云叔有短暂的相处。
这一次他们前来冥界是为了救琉璃和赤瞳,结果琉璃选择毁灭自己;虽救了赤瞳,但也无法救到倩儿,还牺牲了翼的性命。跟上一次相比,这一次的战果实在太叫人落寞。好像一轮折腾之后,结果什么也没有做成——也许在不经意间,他们阻止了一场天地浩劫。能杀死煞魔,这本来就是了不起的壮举。只不过,这并非他们此行的目的。
那些他们在意的人,最终还是没能留得住。
三京也无法想象,赤瞳清醒过来之后,要怎样面对倩儿和翼不复存在的可怕事实,他会不会因此而被毁掉,就像长风过去那两年,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
而此时,三京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减轻长风内心的痛苦——长风亲眼目睹心爱的姑娘从这世间消失。
“三京,对不起,基于某些原因,我不得不放走慕容湮。”出乎三京意料,长风竟然跟他道歉。
“不必道歉,其实我也没有打算在这里杀了慕容湮。”三京平静回应,“到了这一天,我终于可以坦白告诉你,当日我预见了你的死亡,才会在你昏迷的时候不辞而别。如果预言成真,你在刚才已经被慕容湮杀死了。真是万幸,这一幕没有成真。通过这段时间的经历,我知道预言并非不可修改,但都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慕雪的死亡已经被修改,代价是清从的死;冷心的死亡也被修改,代价是风师兄的下落不明生死难测;长风你的死亡也已经被修改,代价可能就是翼的死。”
说到这里,三京轻轻一叹,呼出心中浓浓的沉重和疲惫,“说实在的,面对煞魔这样的劲敌我们还能活下来,这本来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为此已经搭上倩儿和翼的性命。面对这样的结果,我已经知足了,至少我们和赤瞳都还活着。我不敢杀慕容湮是害怕破坏天道的平衡,一旦失衡,不知道还有谁要死去……我已经不想再看到同伴离开。”
长风略感欣慰地拍拍三京的肩膀,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的出发点一致。片刻过后,长风长吁一口气,将这一天所经历的难受郁闷用力呼了出去,这才感觉胸膛的沉重感稍稍减轻一些。
“不宜在冥界逗留太长时间,我们也想办法回去吧。”长风向三京建议道。
三京点点头,“我们先还是回去看看鬼差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助他们解除禁锢术法,然后让他们送我们回去。”
当三京和长风回到十里外的战场,他们看到一众鬼差还是被禁锢术定格在半空中,就像他们离开之前看到的那样。而万鬼宗的那些恶鬼几乎都消失不见了——在赤瞳化身煞神对战煞魔的过程中,这些恶鬼都被吸收化作赤瞳的力量。真没想到,让鬼差们无比头痛的一众恶鬼竟以这种方式清除掉。
融合二皇之力的三京感应能力大大增强,在天目神诀的状态下,他很快就找到这个禁锢法阵的阵心,在鬼差白无常的指导下,很快破除了禁锢法阵,所有鬼魂都重获自由。
术法解除后,阎君下令黑无常带领鬼差马上逮捕剩下的恶鬼,将其重新关押在九幽炼狱。鬼差们马上领命,追捕恶鬼而去,他们趁机马上远离星堂——那个曾是他们心目中无比敬仰的鬼差统帅,如今已变成了一个时哭时笑的疯子。他们被戏弄、算计、背叛,只因为一个可笑的理由导致同伴没有价值地消逝。由当初的崇拜到如今的痛恨,这种情感上的转变也让他们感到痛苦。一众鬼差一时无法接受这种落差,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他们蒙羞的事实。
阎君被星堂偷袭后受到重创,但伤不致命,在白无常的陪同下,阎君忍着伤痛来到三京和长风面前恭敬道谢:“感谢你们拯救了冥界,你们也因此积累了巨大的功德。他日若有求于冥界,冥界自然会鼎力相助。”
“能够为过去犯下的过错作出弥补,这已经是我们的福气。”三京也向阎君作揖还礼。三京只感到世事无常,两年前因为打穿了冥界的天幕,三京成了冥界的罪人;两年后,无意中拯救了冥界,又成为了恩人。
接着阎君问及煞魔融合之后发生的事,三京将过程告诉了阎君。阎君听后感叹道:“魔千幻一生追求不死不灭,甚至不惜要毁灭轮回系统,其实他的解脱方法还得重入轮回。若不具备足够的智慧和善念,过于强大的力量对于天地而言只是灾难,轮回系统正是消除这种威胁的有效方式。通过一次次轮回转生,灵魂最终学会用善念和智慧去驾驭力量,从而跳出轮回,利益天地众生。魔千幻这一生钻了牛角尖,已经无法回到正道;如若他肯放弃这一世修为,重入轮回,他还是有机会走回正道并重获往世积下的修为,以佛道至善成就天地同寿。至于不灭,不争不敌就不会招致毁灭。魔千幻追求不灭的背后,包含着太多争夺的欲望。他就是贪求太多,结果被自身欲望所灭。”
说到这里,阎君望向一旁躺在地上双目无神喃喃自语的星堂:“星堂也一样,不肯轮回转生,固执保留这一世记忆,追寻一个无解的答案。说到底,他们都是执念太重,无法放下,于是一直背负着痛苦。”
此时一位白衣女子飘然而至,向阎君作揖行礼。三京认得女子的打扮,知道她是一位冥界的孟婆。两年前他经过奈何桥时,正是这样一身打扮的孟婆为他递上洗去今世记忆的孟婆汤。
“梦遥仙子,好久不见。如你所见,星堂他……终究是有负仙子所托。”阎君言语中带着几分愧疚。
“阎君言重了。这是星堂的劫,也是我的劫。”白衣女子俯下身子,轻抚星堂的脸庞,像是少女动情地抚摸自己的情郎,又像是慈母温柔抚摸久归故里的孩子。星堂还是失神地喃喃念着阿离的名字。
白衣女子轻叹道:“你千百次忘记我,却一直不曾忘记阿离。哪怕痛苦至此,你还是不愿忘记她。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都过得太累了。现在就让我帮你解脱吧。”
“梦遥仙子,难道你要……”
白衣女子轻轻点头,“与其让大家一直痛苦下去,不如给大家一个解脱的机会吧。”
阎君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一声叹息。
白衣女子缓缓念咒,周身散发出如同萤火虫一样的点点白光。慢慢地她的整个身子都化作无数白光点,这些光点融入到星堂身体中。一个类似彼岸花朵的发光图案在星堂的额头一闪即逝,星堂沉沉昏睡过去。
“这是锁忆咒?”三京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阎君点点头,“这是锁忆咒当中威力最强的一种,施咒者用自己的魂魄和命火加固法阵,令其固若金汤。以梦遥仙子的修为,除了佛道两祖,这天地间只怕没有谁能破解这锁忆咒。”
“她跟星堂是什么关系,为何要做到这种程度?”长风问道。
“梦遥和星堂还在人间修行时是同门师兄妹,两人天资出众,年纪轻轻就踏进紫境七阶,并有望羽化登仙。梦遥爱慕着星堂,却担心星堂为情所误难成仙身,一直没有表露心迹。后来两人终于同时成仙,长居天界。星堂在天界找到自己的仙侣阿离,梦遥将情意一直深藏心底。”
“第一次阴阳大战后,阿离回归天道。星堂不肯相信,奔走六界寻找阿离,梦遥一直暗暗跟随。后来星堂来到冥界苦等阿离转生。一次偶然机会下,我结识了梦遥,并得知他们的故事。梦遥恳求我为星堂解脱痛苦,于是我对星堂施加了锁忆咒,并为他安排了鬼差的身份。梦遥为了报答,便化身孟婆服务冥界,远远守候着星堂,如此便是数千年过去……”
长风听后沉默了很久,不自觉流下两行清泪,这是他听过最痴情的故事。本来长风对星堂有点痛恨,因为星堂毁掉了琉璃,而此刻他对星堂恨不起来。他反而同情星堂,如果自己也经历过星堂的遭遇,只怕也会做出一些疯狂的傻事。
到了这时,长风和三京在冥界一行也到了尾声。离开之前,长风向阎君请求让他在忘川河边呆一会。阎君交给三京和长风一颗黑色晶石,可以用它随时开启回去凡间的时空法阵。
在冥界冷冽的寒风中,长风和三京一言不发地坐在忘川河边,两人都静静望着河边翻涌成浪的彼岸花。
在过去的数千年里,有一个男人也经常在此出现,也像他们这样长久地盯着这一片飘摇花海。在对岸的奈何桥上,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不时向他投来温柔的目光。纵然他们的目光有过短暂的相遇,但也消融在花瓣飞舞的风中。
他们都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人,他们的生命就消耗在无尽无穷的等待中。
传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长风不知道这说法是真是假,倒是觉得星堂和梦遥之间就如同这彼岸花传说的宿命,明明很近,却是不得相见,亦无从相认。
长风凝望着冥界苍白的天幕,在那遥远的天边浮现着一张流泪的脸,心爱的姑娘轻声呢喃似在耳边,“琉璃曾深深爱过你。”
长风突然有点伤感,他用金箍棒轻轻一挥,大片红色的彼岸花瓣飘扬纷飞,有的花瓣乘风而上越飞越远,有的落在忘川河水中化作片片小舟。
“就让这些花瓣为你送行吧……”
这时三京给长风递过一个酒壶,“这是之前郑老伯寄放在我这里的酒,也许你现在想要来一口?”
“时机正好。”长风接过,仰头就是一大口。清洌的酒香让他想起他和琉璃在马车顶喝酒的情景,那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对酒,也是唯一一次像朋友一样开怀畅谈。
那是长风和琉璃之间最美好的回忆,也是他们最真实的交集。
长风继续静静喝了几口酒,然后将剩下的酒缓缓倒在身前的花丛中,仿如进行着一场简单而虔诚的祭奠。
“回去吧。”长风将空掉的酒壶抛到忘川河中,黑色的酒壶缓缓下沉。
时空法阵开启,两人的身影从法阵中消失不见。
苍白的天幕下,寒风呼呼而过,红色花丛翻涌起伏,沾在花瓣上的酒轻轻抖落。
风中似有低喃,风中似有落泪。
忘川河缓缓流淌,彼岸花静静盛放,默默见证着天地间所有的相遇和别离。
(玄武篇 完结)